我冷眼旁觀這一切,在這個空盪的照護病房中。
所謂空盪,不是指家屬,事實上,家屬已經全部到齊,兩個兒子、女兒,以及大孫子,都已經來到病房,把這個房間也幾乎塞滿。
所謂空盪,是指這個病房是四人房,原本老先生住的房間是單人房,但是因為「費用太高」,所以家屬已經把他移到這裡來,費用頓時降了四分之三。然而,其他三個病床上的病患,都已經駕鶴西歸,暫時「無人替補」,所以病床顯得很空盪。
這位老先生,約莫才八十餘歲,然而因為氣切的關係,目前無法說話。老先生的意識仍然非常清楚,可以用白板在上面寫字,跟家屬溝通,但是現在白板孤伶伶的被放在牆角,沒人想到這塊板子。
我代表其中一位家屬,也就是三姐,來這裡瞭解狀況,並且提供建議。事實上,三姐已經被四弟提告,罪名是侵佔與偽造文書。他指控姐姐把父親給他,放在他存款簿的錢擅自領出。領錢蓋印章,構成偽造文書;把錢放在自己的帳戶,構成侵佔。
對於這種案件,我向來很難理解,因為我沒辦法有同理心。為什麼子女可以把父母的財產當作是自己的?就像是一群禿鷹等著動物死亡啄食腐肉一樣。父母辛苦了一輩子,不論有多少財產,總是他們自己賺來的,子女無寸土之功,何來寸土之封?
大哥漫不在乎的說:「這些錢都是老爸留給我們的。所以本來我們就可以直接拿走。我已經把放在我存款簿裡的兩百萬領走,這裡沒我的事情了,你們自己看著辦。」
他還沒講完,大嫂就急著打斷他的話:「不對喔!我們本省人的習俗,長孫多分一份,所以你們還應該多拿一點錢出來,我們家是大房,孩子的權益應該要顧到吧?」
二姐白了她一眼:「大嫂,話不是這麼說的。根據民法規定,哪一條有說長孫可以分一份?依我看,我們按照民法規定來處理就好了。」,她轉頭對我說,「對不對,律師?」
我苦笑,「這部分好像不是你們能決定的吧。」沒人理我。「可是小弟分最多,爸爸怎麼這麼偏心?」,大哥問,看了爸爸一眼。
老人家眼睛閉著,看起來像是在休息。
「拜託,爸爸放多少錢在我這裡,你們不用管好嗎?這是爸爸的好意。更何況,我的帳戶不過就是多你們一百萬而已,那是有多少?」,小弟不屑的說。「更何況,三姐還把我的一百萬元硬生生的轉到她帳戶,我告她以後,她才還我。」
三姐怯生生的說,「這是阿爸交代的。他說,這些錢要先用來支付他的醫藥費,如果有剩餘,大家才可以…」
二姐說,「那些話只有你親耳聽到而已,誰可以證明?難道是躺在床上那個老仔嗎?他又不會說話。」
三姐臉立刻脹紅,「你說哪個,尊重點!老爸還沒死,不然你把白板拿給他寫,看他怎麼說!」
「哼!」,小弟說,「怎麼知道你有沒有對他洗腦?我就知道,老爸生病後,只有你天天來看他,一定不安好心!」
三姐腦袋一片空白,她想起了三年前,媽媽還沒過世的時候,四個兄弟姊妹如何的一起過母親節。他們會一起買蛋糕、到餐廳去吃飯。媽媽的笑容好像還在眼前,怎麼現在就這樣了?
「我沒有給阿爸洗腦!」,三姐生氣的說。
「是嗎?不然老爸為什麼會把所有的帳戶都交給你保管?九本存摺,五本老爸的,四本我們一人一本,印章、密碼通通在你身上,憑什麼?你不就是因為這樣,才把我的錢轉到你的帳戶去?」,小弟說。
「不是!我是爸爸看護費的連帶保證人,我難道不用先把錢轉出來,準備付看護費嗎?而且,爸爸有交代,我們四個人的錢要平均分配。」,她開始掉眼淚,很委屈的。
「都你在講!」,大哥不屑的說,「還好我把存款簿先拿走,把錢全部領出來,不然我的錢怎麼不見的,我可能都不知道。」
「這錢不是你們的!」,我突然講話,「這些錢是你們爸爸存進你們帳戶的,而且帳戶之前都是他在保管。到底你們在說什麼?」
小弟暴怒,「什麼不是我們的?這兩個女人都已經嫁出去了,憑什麼管我們家的財產?你也是外人,插什麼嘴!」
其他人也紛紛說我的不是。
「小弟!你也太過份,什麼嫁出去?我就不跟你們姓嗎?民法是不是這樣規定的,律師?」,二姐不滿的說。
我不想說話。
「嫁出去了就是外人!不要講那些!」,大哥答腔。「那我還沒嫁人,照顧爸爸也不行嗎?」,三姐大哭的問。「你總有一天會嫁人!」,大哥說,「就算你一輩子單身,以後老爸死了,你要來捧斗嗎?你有資格嗎?」「老爸還沒死!你不要講這種話!」,三姐手已經在發抖。
「哼!」,大哥閉嘴不談,但還是小聲的說了一句,「移轉焦點!」
「總之,這些錢,就維持現狀。老爸原來給誰就給誰!」,小弟說。「至於,老爸保險箱的部分,我是建議我們均分,大家意見如何?」
我一直專心的在看老人家,沒理會他們。我看到老人家眼球一直在轉動,也知道他沒睡著,我一直期望他可以讓我知道他是醒著的,但是他卻沒有動作。
他乾瘦的臉龐,沒有表情,彷彿在思考這些孩子說些什麼。然而就在小兒子說完那些話以後,他眼角突然掉下了幾滴淚,從臉頰邊一路滑下來。
我正想過去擦拭,提醒他們,爸爸現在很傷心。
然而所有事情就像是發生在一秒鐘內,儀器的警示燈亮起,心跳、呼吸等等監控的儀器就像是發狂一樣,生命指數竟突然一起下降。
護理站的人員立刻過來處理,大家也忘記剛剛的紛爭,呼天搶地,希望爸爸可以回來,就算折壽幾年也可以云云。
披麻帶孝,好不熱鬧。
醫師搖搖頭,「早上的生命跡象還很穩定,到底怎麼了?」
「醫師!你們是不是沒照顧好?」,大哥立刻搶問。
醫師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們做了什麼,自己清楚!剛剛你們的聲音,連護理站都聽到了。」
我知道老人家想用他最後的生命,跟他們說什麼,但是我也知道,他們聽不到。因為錢在說話,那喧囂的銅臭味,已經把寂寞的親情掩蓋住。而最諷刺的是,那些錢,從來就不是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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