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的話:本文節錄自《大悲事務所》一書中「水面下的洋流一刻都沒停過」篇
這陣子田伯每天打幾十通電話給在美國的兒子。
可是電話那一頭都沒有人接起,不管是美國的早上﹑下午還是晚上。
田伯開始重複地留語音訊息:「沒關係啦!反正我快死了,你以後也不再會接到我的電話了。」
記得兒子剛上小學的時候,田伯覺得中國有很好的機會可以發展他的事業。聽許多朋友說那裏的土地要批多大片就有多大片,人工便宜地不得了。把工廠搬去那裏,規模可以擴張好幾倍,成本又低。
那時候他有點錢,跟他的朋友一樣,覺得把妻小送去美國是比較好的選擇,他自己當空中飛人,來回兩地,開始在中國的事業。
從一開始幾十個員工到幾百個員工,每個月都有貨櫃出口,生意越做越好。
田伯幾乎每晚都有應酬,開最好最貴的酒宴請當地的官員,如果客人晚餐還喝不夠,繼續到KTV或酒店培養感情,田伯通通買單。
一次應酬,田伯宴請一位當地一位不太好搞的官員。當天他找了跟這官員同鄉的員工一起,宴會上這位女員工不用多久就收服了這個官員。
這位女員工指點田伯要怎麼伺候這位官員:先幫官員的兒子請了一位英文教師,因為官員希望兒子之後能去美國念大學;去歐洲參展的時候邀請他跟太太免費前往,沿途女員工陪夫人逛街買單。從此之後這個官員就再沒有來工廠找麻煩。
這個女員工喝起酒來毫不遜色,甚至勝過很多男性。但田伯也從來沒有看過她喝多,總是知道要怎麼應對進退,不會刻意地強出頭,很會拿捏,是個非常機靈的人,讓老闆輕易地注意到她的優點。
田伯把她調到總經理室當秘書,帶著她一起去應酬,去北京、上海還有國外參展。過了一段日子,她成為田伯在中國的賢內助。
忙碌於事業,本來預計每個月都去美國看妻小的行程變成每一季,變成一年一次,變成有出差到洛杉磯的時候才順便過去看看。
漸漸地,太太跟兒子變得越來越像美國人,漸漸地,他們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少。漸漸地,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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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兒子沒用啦!一定是他媽媽把他教壞,教他不要理我。」田伯氣呼呼地。
「是這樣的嗎?」德嘉師父問。
兒子成長過程幾乎沒有爸爸的存在。兒子在學校被歧視或是被欺負,他身邊沒有爸爸挺他,或是教他該怎麼應對。
「爸爸」對他來說是個不清楚的概念,模糊的人物。他與爸爸之間幾乎沒有共同記憶,譬如爸爸帶他去哪裡玩過,或是爸爸教我打棒球或是騎腳踏車之類的回憶。
從小學到高中,兒子對爸爸的記憶是片段的,五﹑六歲的時候好像曾經去吃過冰淇淋?上中學時爸爸來過幾次,偶爾會接到電話,高中之後就很少看過他。
爸爸可能是太忙了,常常忘記匯錢給他們。媽媽說爸爸在那裏也很辛苦。然後媽媽就從一個老闆娘變成一個在亞洲超市打工的阿姨。兒子知道要幫媽媽,從小就會去幫鄰居除草、洗車打蠟。
同學下課會去打球或是演唱會,這些他都沒有。同學取笑他沒有像樣的衣服。
這些他都忍下來,因為他知道媽媽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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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你兒子還在還大學的學貸嗎?」德嘉師父問。
「你知道你的兒子在辛苦的時候會去超市買一條吐司跟一瓶番茄醬那就是他那一周吃的東西嗎?」德嘉師父問。
「你知不知道你兒子會去台灣人開的餐館只買一份套餐兩人共吃?甚至有時自己不吃只留給媽媽。你兒子是個會為愛的人而付出的人,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要照顧媽媽。」德嘉師父繼續說。
田伯當下很想要回嘴,可是這時候他腦子裡想不到一句話可以幫自己扳回一城,他不知道兒子曾經度過這樣的日子。
「你兒子對他愛的人是很願意付出的,他是個很善良的小孩。你很幸運有個這麼好的小孩。」德嘉師父跟田伯說。
田伯想起來了一段他最不想要的回憶。
那段日子,在中國的工廠經營不順,問題接著一個問題。當地的競爭對手一家家地冒出來,出口價一個比一個報的還低。而那個賢內助找到更好的機會也離他而去。
這樣撐個幾年後,最後田伯把可以賣的東西賣一賣,結束一切,打包走人。但是要走回哪裡?美國的家人已經太陌生了,最後只好一個人回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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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的兒子根本都不認識你的話,他怎麼有可能愛你?怎麼會為你付出?」德嘉師父問。
這句話打到田伯的痛處。我的兒子居然不認識我?記憶馬上補上一個畫面,兒子上中學還是高中的時候有一次他去美國出差順便去看他們,來開門的兒子站在門口問:「請問您要找誰?」。
田伯從記憶裡的確也找不到跟兒子多少相處的記憶。
那天師父離開後,田伯開始在家裡找跟兒子合拍的照片。找不到幾張,就像兒子對他的記憶一樣,很片段。自己一生喜愛拍照,可是跟兒子的照片卻寥寥無幾,這一刻,田伯內心裡終於願意承認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的爸爸。田伯在房間裡大哭,把他這一生的錯跟愧疚都讓淚水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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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我該怎麼做?」
「很簡單,真心地道歉就可以了。」德嘉師父回。
田伯問,有這麼簡單嗎?
「就是這麼簡單,真心地。從你內心裡,他會感受到的。」德嘉師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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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陸續傳了幾封簡訊給兒子:
「我不期待你會原諒我。因為我把自己放在你那時候的狀況,我也不會想要原諒這個不負責任的父親。這個在你成長過程不存在的人。」
「我這輩子做了很多很糟糕的事,我傷害了很多人。那時候的我根本沒有顧慮到其他人,我現在知道我很自私,我只有想到我自己,沒有想到你們。」
「現在的我也不見得比較有智慧,但是我願意回頭去看我之前做錯的事。我很抱歉你們受的苦。」
「我們現在的距離是我造成的。沒有跟你們在美國一起生活是我那時候的決定。其實那時候我也可以選擇在美國跟你們一起生活,可是那時的我沒有這麼做,或許在那個時候,我選擇去美國的話我們的關係會不一樣。」
「我沒有辦法回到過去,修補我的錯。我只希望我的錯,不會在你身上重複。」
「我很幸運,有你這個小孩。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裡。謝謝你。你是我這一生最好的禮物。你是最棒的,我很驕傲有你這個兒子。」
這些訊息傳出去了,但是兒子都沒有讀。
上周,這些訊息變成「已讀」,但是沒有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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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叮咚!門鈴響了!
剛下去倒完垃圾的阿桃想不出這時候有誰會來。「是你!」阿桃驚喜的叫出來,然後回頭大聲喊:「老闆!老闆!Jay哥哥回來了!」
田伯聽不太清楚。阿桃趕緊進去田伯的房間告訴他,快快幫田伯梳理一下,把身上皺皺的睡衣換成輕鬆的家居服。
田伯從房間走出來看到兒子在面前,不知道要怎麼打招呼,正當在這麼想的時候兒子走向前給了田伯一個深深地擁抱。
問候完了近況,接下來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兩個人有點尷尬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這時阿桃從酒櫃拿出了一瓶威士忌,在桌上倒了兩杯。
父子兩眼對看,田伯說:「Jay,謝謝」,然後一口喝掉。兒子也跟著一口喝掉。
兒子把電視打開,轉到爸爸最喜歡看的棒球頻道。跑到本壘得分,兩個人好高興,碰杯,喝一口。被打爆,好生氣,兩個對看,碰杯再喝一口。
棒球配威士忌這組合拉近了兩個人十幾年的距離,對話開始流動,彼此的肢體語言也輕鬆許多。分數拉近的時候,球員失分的時候,兩個男人的髒話開始飆出。
看完球賽,兒子從行李拿出一袋盥洗包:「刮鬍子好嗎?」。田伯微笑回:「Yes, Please」。
兒子請阿桃準備一盆溫水跟幾條溫毛巾,先用溫暖的毛巾鋪在爸爸的臉上,然後擠些泡沫,開始幫他修臉。兒子第一次幫爸爸刮鬍子,手有點抖,怕角度沒抓好會割傷了臉。田伯第一次讓兒子刮鬍子,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喜歡極了被兒子照顧的感覺,溫暖又甜蜜。
這晚兩個都有點捨不得睡,搞到一兩點才被阿桃趕去睡覺。Jay把田伯攙扶到床上,幫田伯蓋好被子,低身抱了爸爸一下說:「Daddy, sweet dreams」。田伯忍住哭泣,帶著微笑說:「兒子,sweet sweet life」。
清晨陽光灑下,通常田伯七﹑八點就會起床,阿桃看他昨晚兩點才睡,就沒吵他,讓他好好休息。九點多的時候,阿桃再進去看看,田伯沒有醒來,樣子就像在做一個很美的夢。
阿桃走去把Jay搖醒,「Jay,老闆剛剛走了。」
客廳角落的茶几上放著一疊列印出來的醫學報告,紙張被窗外的一陣風吹起又落下,風停了,報告靜止不動。
師父的話
有病人說:「我不能死,因為我還沒找到遺囑」,似乎就是田伯堅強、契而不捨求治療的寫照。
面對不可逆轉的疾病,堅強、不放棄的態度,對善終到底是助力還是阻力?
心靈缺憾的黑洞,要用什麼來填補?是最高端的醫療科技?還是轉身,溫柔相待?
田伯早期的表現,也幫助我們理解:很多病人「堅強」的背後常有不為人知的困難、說不出口的痛:例如不知道如何因應即將到來的死亡,或是心願未了,只好拼命想辦法活下去。
幸運地,在土豆與靈性關懷團隊的陪伴下,田伯勇敢面對心靈的黑洞,卸下武裝,用愛贏得愛,讓生命沒有遺憾。
水面下的洋流一刻都沒停過,疾病與死亡帶走的是生命,不是尊嚴。
本文為依揚想亮人文事業出版之《大悲事務所》序文
《大悲事務所》
出版:依揚想亮人文事業出版
作者:日青禾櫟
繪者:薛慧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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