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出版了一本新書,但卻無法閱讀它,因為我跟世界上其他數百萬人一樣視力受損。我必須使用放大鏡,可是這樣很麻煩,閱讀的速度也很慢,因為可見的範圍受到限縮沒辦法一次看一整行,更別說一整段。我需要大字版,這樣我就能像閱讀其他書本那樣,在床上或在浴室讀書(我大部分的閱讀活動都在這兩個地方進行)。我比較早期出版的著作有些有大字版,當我需要在公共場合朗讀時很有幫助。現在,別人告訴我印刷紙本沒有「必要」存在,因為我們有電子書,可以盡情放大字體。
可是,我不想使用Kindle、Nook或是iPad,因為這些東西都有可能掉進浴缸或摔壞,而且我還是得用放大鏡操控。我想要一本以印了字的紙張製成的真正書籍,一本有重量、有書香的書籍,跟過去五百五十年以來的書籍一樣,可以讓我放進口袋或跟其他書本一起放在書架上,讓我的眼睛隨時都有可能不經意瞄到。
小時候,一些年長的親戚還有一位視力不好的同輩親戚會使用放大鏡閱讀。大字版的書籍在一九六〇年代問世,對他們以及所有視力欠佳的讀者來說,是一大福音。專門替圖書館、學校和個人讀者出版大字版書籍的出版社開始興起,書店或圖書館一定能找得到這種書。
我的視力在二〇〇六年一月開始退化,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市面上雖然存在有聲書,我自己也錄過幾本,但我是典型的讀者,不是聽者。我一直都是一個根深蒂固的讀者,往往可以自動把頁碼或某些段落和書頁的樣子記在腦中,並能馬上找到我大部分書的特定段落。我想要屬於我自己的書,希望跟書本的編碼變得親密熟悉。我的大腦被設計成閱讀腦,因此對我來說,大字版顯然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可是,現在要在書店找到有品質的大字版很難。我最近去斯特蘭德書店時發現了這一點。這間書店因為有總長數公里的書架而聞名,我已經光顧五十年了。他們的確有一個(小小的)大字版專區,但是裡面的書大部分是工具書和垃圾小說,沒有詩集、劇本、傳記、科學,沒有狄更斯、珍‧奧斯丁或任何經典,或是貝婁(Saul Bellow)、羅斯(Philip Roth)或桑塔格(Susan Sontag)的作品。我走出書店後,感到既沮喪又氣憤:出版商難道以為視力受損的人,智力也受損嗎?
閱讀是一項非常複雜的活動,需要動用到大腦的許多部位,但人類不是透過演化獲得這個技能的(跟大體上屬於先天能力的口說不同)。閱讀是相對近期才發展出來的,大概在五千年前才出現,仰賴的是大腦視覺皮質一個小小的區域。我們現在所說的視覺詞形區位於大腦左後方附近的一個皮質區塊,負責辨識大自然中的基本形狀,但也可以重新運用,以辨識字母或文字。基本的形狀或字母辨識只是第一步。
視覺詞形區必須跟大腦其他許多部位建立雙向連結,包括負責文法、記憶、聯想和感受的部位,這樣字母和文字對我們來說才會產生特定的意義。我們每個人都會形成跟閱讀有關的獨特神經路徑,而且在進行閱讀這項活動時,也會結合自己獨特的記憶、經驗與感官模態。有些人一邊閱讀,一邊會「聽見」字的發音(我就會,但是僅限於休閒閱讀時,閱讀資訊的時候就不會),有些人可能會把文字視覺化,無論是有意識或下意識地這麼做。有些人可能對句子的節奏或重音特別敏銳,有些人則比較會察覺到樣子或形狀。
我在我的著作《看得見的盲人》曾寫到兩個病患,他們都是很優秀的作家,卻因為腦部的視覺詞形區受損而失去閱讀的能力(得到這種失讀症的患者可以寫字,但是看不懂自己寫的東西)。其中一人是小查爾斯‧斯克里布納(Charles Scribner, Jr.),他自己就是出版商,熱愛印刷書籍,但是在生病後馬上改用有聲書進行「閱讀」,並且開始用口述、而非書寫的方式完成自己的著作,這樣的轉變對他來說很容易,似乎自然而然就發生了。另一個人是犯罪小說家霍華德‧恩格爾(Howard Engel),他實在太習慣讀寫,無法輕易放棄,所以他繼續自己寫(而非口述)小說,並找到(或者該說想出)一個很不尋常的「閱讀」方式。他的舌頭會在牙齒後方描出單字的輪廓,因此他等於是用舌頭書寫的方式閱讀,運用皮質的運動和觸覺部位,這似乎也是很自然就發生的。這兩人的大腦運用自己獨特的長處和經驗找到了適合的解決辦法,適應喪失閱讀能力這件事。
對於一出生就眼盲、完全沒有視覺的人來說,閱讀本質上或許是一種觸覺經驗,透過觸摸點字完成。點字書跟大字版書籍一樣愈來愈難取得,因為大家都轉而使用比較便宜、容易取得的有聲書或電腦朗讀程式。但是,主動閱讀跟聆聽他人閱讀具有根本上的差異。無論是使用眼睛或手指主動閱讀,讀者都能夠自由跳過去或跳回來某些內容、重讀某段文字、讀到一半開始思索或想像,依照自己的步調閱讀。聆聽有聲書則是比較被動的經驗,必須接受他人聲音的各種變化,而且大致上是跟著朗讀者的步調。
假如到了生命晚期,我們被迫學習新的閱讀方式,以適應視力退化的狀況,我們必須要有適合自己的方式。有的人可能會從閱讀改成聆聽,有的人或許能閱讀多久就閱讀多久,有的人可能會將電子書閱讀器的字體放大,有的人則是用電腦放大閱讀。我從來沒有採用過這些新式科技,目前仍堅持使用老派的放大鏡(我有十幾個形狀和放大程度不同的放大鏡)。
書寫應該要以愈多形式呈現愈好;蕭伯納說,書本是這個物種的記憶。沒有任何一種書應該消失,因為我們全都是個體,有高度個人化的需求和喜好。這些喜好嵌入我們大腦的各個層次,我們個人的神經模式和網絡,會在作者和讀者之間創造極為私人的互動。
本文摘自三民書局之《初戀和最後的故事:關於大腦、生命和愛,奧立佛.薩克斯的記憶之書》
《初戀和最後的故事:關於大腦、生命和愛,奧立佛.薩克斯的記憶之書》
作者:奧立佛.薩克斯
出版:三民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