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爺獨自穿過了穿著白袍和手術服的人群,向老奶奶緩緩走去。老奶奶安靜地躺在了一片輸液和積累的血塊當中。老爺爺一手握著老奶奶的手,一手緩緩地撫摸著老奶奶滿是血跡、逐漸僵硬的臉龐。老爺爺的手逐漸沾滿了血跡,滿是皺紋的臉也開始出現了悲傷。眉間緊皺,在老爺爺的臉上形成更深的紋縫。過了片刻,老爺爺在老奶奶的耳邊,哽咽著開口說話。
紛亂的週末白天,一個患者緩慢地穿過急診室的中央,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了下來。那是一個衰老的老奶奶,像是與疾病抗爭了很久,她的臉頰消瘦,但全身都是腫脹的,意識也看起來不太清楚。稍微晃動老奶奶的身體,她也沒有任何反應。透過全身的狀態可以推測是長期的腦部病變所致。老奶奶身邊只見一個瘦小的老爺爺,兩人看起來像是在相近的時間裡一起老去。我開口向滿臉皺紋的老爺爺詢問。
「這樣的狀態好像維持了很久,怎麼會想到過來呢?」
「之前曾在這裡住院,也曾在這裡接受治療。是腦出血。醫生說了現在束手無策,所以就讓她出了院在家休養。可是她開始發燒,平時用鼻胃管吃飯的,但鼻胃管也脫落了,情況很糟糕,太讓人擔心,就這樣過來了。」
「其他監護人不在嗎?」
「兒子以前就因為車禍離開了,和她一起生活的人只有我一個。」
我對照了醫院的紀錄,年紀大約八十左右,高血壓、糖尿病,也有肝硬化的問題。兩年前曾因顱內忽然出血失去意識,是個在家臥病的典型老齡病患。在患者身上也可以聞到長期臥床的人身上特有的味道。雖然平時狀態也不太好,但現在看起來也不像惡化的太糟糕,沒有什麼需要馬上治療的部分。我下了指示,讓老奶奶進行全面性的肝炎檢查,就開始著手處理其他的工作。週末的急診室依舊很紛亂。
檢查安靜地進行。兩個小時後確認了老奶奶X光的結果,檢測出輕微肺炎和泌尿道感染,對長期臥病在床的人來說很常見。發燒也不嚴重,只要維持攝取抗生素,看來在療養醫院接受治療就可以了。傳喚而來的神經外科醫生也傳達了類似的意見,關於腦出血,專科醫生的說辭也沒什麼太大分別,所以我喚了老爺爺。
「沒有在這裡入院的必要呢。目前只要在療養醫院裡打抗生素就行。曾經做過很多次了吧?」
老爺爺用遲緩的語氣回答:
「這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了,這人最近更常生病了。我老了,她也一樣老了很多。」
「一直以來都是用鼻胃管進食的嗎?」
「很久了。她因為情況惡化翻來覆去的,結果鼻胃管脫落了。明明要放這個才能進食,結果挨餓了一陣子。」
「好的,我們會給奶奶重置鼻胃管。也會為你們安排療養醫院,所以好好接受治療吧,沒那麼糟糕的。」
老爺爺看樣子在老奶奶身邊照顧了她很久,沒有孩子的話,大概也沒有別的依靠。就算有孩子,在這種情況也通常會是較健康的配偶照顧病人到最後。我同時下了重置鼻胃管和出院的指示,鼻胃管會直接連接胃部,讓老奶奶可以進食。很快地,醫療人員就準備好為老奶奶插入鼻胃管,我的注意力也如常投入到紛亂的急診室裡的其他患者。
過了一陣子,急診室某處傳來了急迫的聲音。眾人的悲鳴混雜了臨死前不吉利的聲音。雖然急診室一直都很昏沉吵鬧,但如此尖銳的聲音特別地讓人神經緊繃。我反射性地跑了過去。剛剛的老奶奶在大量出血,血液從老奶奶的鼻子和口腔噴了出來。老奶奶的手腳都無法動作,但是出血的當下,她的身體卻是不自覺地在抽搐。
「發生什麼事了?」
「老奶奶……忽然出血了……」
是在插入鼻胃管時的突發事件。剛剛看過的資料在腦海中攤開,有著肝硬化導致的出血和由內視鏡止血的紀錄。是靜脈瘤破裂,置入鼻胃管的時候靜脈瘤破裂了……
「把老奶奶移到重症區,現在馬上!」
老奶奶現在開始不再是普通情況穩定的患者了。醫療人員匆忙地把她移到了重症區。移動的病床上,老奶奶還在抽搐著出血。老爺爺一臉驚慌地跟著病床旁醫療人員。醫療人員對他表示「這裡禁止進入」後,老爺爺一語不發在外頭徘徊。我站到了老奶奶面前。她因為營養不足有貧血的問題,而肝硬化導致的靜脈瘤出血,非常難處理。血液凝固因子無法壓制血液,也會導致持續性出血。如果止不住血就會死亡。
「這裡需要申請中心靜脈管和濃縮紅細胞、新鮮冷凍血漿,快!」
患者被蓋上了消毒好的布,中心靜脈管緊急被植入。她出血量幾乎和灌入的輸液一樣多。下了出院指示的神經外科醫生這個時候也收到消息,慌忙地衝來急診室。
「得快找出所有可以止血的辦法。」
被傳喚而來的內科醫生掌握了患者的情況後快速地下了結論。內視鏡這個辦法大概是無法再次使用。患者之前的紀錄裡有表明靜脈瘤結紮(為了止血而堵住血管的動作)困難,胃壁也因長期使用鼻胃管而變脆弱,連看都看不清楚。紀錄很準確,我們需要動手術將肚子剖開,才能止血了。
我聯絡了外科。剛剛為老奶奶置入鼻胃管的實習醫生拿著針筒,一臉擔心地在外踱步。
「教授,我……」
「沒關係。這不是肉眼可以看到的。不管是誰執手都會這樣。這已經不是你的事了,你繼續你的工作吧。」
在那期間,老奶奶的血壓急升,貧血數值也在持續下降。滿滿的血從血管裡注入老奶奶體內,為我們爭取著時間。外科醫生看了紀錄和老奶奶的情況後,馬上下了動手術的指示,要切除老奶奶出血的部位。
「是與時間的戰爭。」
聯絡上手術室的同時麻醉師也到了。重症區因為眾人而鬧哄哄的。老奶奶依舊在出血,還有血混著排洩物從肛門流出。是死亡的味道。
我開口對老爺爺說道:
「是胃腸管出血。需要動手術。但是情況很糟糕,有很大機率會死亡。但剛剛的鼻胃管是必須的,所以這是無法避免的事。無論如何,我們會盡力的。」
「那,那人是現在就死嗎?是現在嗎?」
「說實話,機率很高。整個身體都在惡化,但我們會盡全力的。」
老爺爺倉皇得不知所措。雖然接近死亡的是老奶奶,但我忽然覺得老爺爺的情況好像比較糟糕。有了心理準備的死亡,和毫無預警的死亡,是不一樣的。更何況是在口鼻腔都出血的情況下死亡。
「啊……我獨自照顧著那個人,只看著她活到了現在。真的拜託你了……」
同意書很快就已經定制好,手術室也傳來了準備好的通知。眾醫療人員一邊匆忙地擠壓著袋瓣罩人工急救甦醒球,推著老奶奶向手術室而去,準備剖腹切除出血部位。所有有關的當值醫生都在手術房裡集合了。我看著源源不絕的血液,問了主刀醫生。
「老奶奶,能撐過剖腹嗎?」
「看來很難,但這是最好的選擇了。能撐過前期就可以了。」
老奶奶被移上了手術檯。在那一瞬間,她的口鼻腔也是滿滿的血水在流出。打了麻醉劑,手術要開始的那瞬間,老奶奶的心律驟降了。血液和輸液都在進行中,我們根本無法及時做出應對措施。老奶奶的心跳馬上就消失了,手術已經不可能繼續進行。有個穿著白袍的人馬上為老奶奶進行了心肺復甦術,其他醫療人員只能圍繞在老奶奶身邊。
兩年間因為腦出血與疾病搏鬥,胃腸管大量出血、肝硬化,老奶奶終究避免不了死亡—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致的。就算活著,也會和死去差不多。那,誰要來負起責任呢?置入鼻胃管的人?指示置入鼻胃管的人?發現出血並做出對應措施的人?決定動手術並著手準備的人?還是其他參與的醫生與相關人員呢?有多少的責任需要承擔,而這些責任在於誰呢?還是在於一個健康情況已經不樂觀的八十歲老人呢?但如果不是監護人問起的話,其實沒有追究責任的必要。畢竟治療也是不可抗力之一。我們在心肺復甦式進行的當時,心中的大石被吊了起來。老奶奶的胸腔部位被按壓的當下,還在從口鼻腔出血,血液還逆流進入了急救甦醒球。就那樣我們的衣服上都沾滿了患者的血液,時間的臨界點也就此到來。老奶奶的心電圖不再有變化,她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我到手術房外對老爺爺告知了此事實。
「老奶奶往生了。我們無能為力了。」
老爺爺無法置信地愣在原地。
我們依舊在揣測著是誰的責任。雖然是與疾病抗爭已久的老奶奶,但是卻在緊急治療的手術檯上迎接死亡。這正是需要有人負起責任之處:究竟死亡原因是因為我們,還是因為患者本身呢?說到底生命的盡頭就是死亡,這個才是事實的根本,但這可以讓這個患者的死亡就此落幕,成為我們的免罪金牌嗎?萬一老爺爺向我們追究起來的話,我們要一一查明,分擔這次死亡的責任嗎?我們帶著混亂的想法要整理現場的時候,老爺爺帶著哀切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接近我們。
「我有話想對患者說。請給我一點時間。一定要現在說。」
「患者已經往生了。現場看起來不太好,我們整理好之後會通知您的。」
「沒關係的,拜託你們了。我得現在見她。請讓我馬上見到患者。」
說實話,我們都稍微擔心老爺爺想要說什麼,也怕他是不是要確認我們漏掉的什麼,但我們沒有理由阻止老爺爺。
「那就請吧。」
老爺爺獨自穿過了穿著白袍和手術服的人群,向老奶奶緩緩走去。老奶奶安靜地躺在了一片輸液和積累的血塊當中。老爺爺一手握著老奶奶的手,一手緩緩地撫摸著老奶奶滿是血跡、逐漸僵硬的臉龐。老爺爺的手逐漸沾滿了血跡,滿是皺紋的臉也開始出現了悲傷。眉間緊皺,在老爺爺的臉上形成更深的紋縫。過了片刻,老爺爺在老奶奶的耳邊,哽咽著開口說話。
「親愛的,你和我生活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呀。太感謝你了,老婆。親愛的,我很開心。在那麼多人之中,我可以和親愛的你過一生,我真的很幸運,我的幸運還持續了超過六十年,所以我真的運氣很好呢。我無時無刻都那樣覺得的。現在親愛的你先走了,我覺得我也沒有辦法活得更久了。我知道親愛的你一定會等我,但你先走沒關係。我聽說那裡是個好地方,是個比這裡還要安逸的地方。我們怎麼可能同日同時一起去呀,親愛的你先過去喔。」
抱著罪惡感準備收拾遺體的醫療人員都愣在了原地。大家此刻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聽著老爺爺的念叨,身體都在顫抖,偷偷哭泣。老爺爺如與世隔絕一般,繼續說著話。
「先去那裡等等我。先舒服地過去,我很快就會跟上,馬上就會跟上的。親愛的,你現在看起來有點憔悴,但我相信你的靈魂變輕鬆了。親愛的,就算現在這樣,我也不覺得你在痛苦,所以我沒事的。雖然出乎意料,但沒關係的。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在一個好的地方。我們不會分開的,現在就真的再也不會分開了。我愛你,愛你的人還在,所以你就好好去吧。好好地去……」
老奶奶最終被推到了殯儀館,而我們也從此沒有聽過和老奶奶相關的消息。
我為了阻止別的死亡而通宵工作,最後拖著疲憊的身軀開車回家。腦袋裡一片混亂之下,我給媽媽打了電話。簡單的問好後,我對媽媽說了昨夜發生的事情。說著說著,我也不自覺一直在哭。
「昨天有一位老奶奶在救治過程中往生了。說實在的,我以為老爺爺會和我們追究責任,或者是因為老奶奶已經不行了,所以他會就那樣接受。可是,他卻說自己現在也活不下去,再也不想活下去,也對老奶奶說了我愛你。他讓老奶奶好好地離開,說老奶奶是他的唯一;即使老奶奶渾身是血,他也握著她的手,一直……可是我們卻只是在那裡想著是誰的錯……就在那裡……」
我無法接下去說話。媽媽在一陣安靜後開了口。
「仁呀,愛情是無法干涉的。經過了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愛情只會更持久。但是如果其中一個人離開了,剩下的那個人只能想著獨自留下的自己了,那真的很致命。仁呀,老爺爺沒辦法活得太久,那是無可奈何的。人總會有一死。還有,愛人的人終究會以同樣的身分留下,老爺爺一直都會是愛人的那一個。你做得很好了,仁呀,辛苦你了。」
我無法說話,眼淚一直在流,看著車窗外的傾盆大雨落在了漢江邊。上班尖峰時刻的道路上堵著,車輛都不帶感情地停留在原地。我的車也是,從現在開始,像是一丁點都無法繼續往前了。
本文摘自時報文化出版之《從急診室,致你》
《從急診室,致你》
出版:時報文化
作者:南宮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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