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勝宗 逢甲大學公共事務與社會創新研究所特聘教授、微光行動協會創辦人
身為一個研究移動服務二十多年的學術工作者,我曾以為自己能輕易解決所有「移動」的問題,直到我親身面對至親的需要,才驚覺自己的渺小與體制的困局。那曾經是一段長達十二年的旅程,我的奶奶從八十歲開始逐漸地失能與失智,直到九十多歲高齡離世。那一段歲月,不僅是一個家庭的照護史,更成為我投身無障礙移動與長照交通創新的「起心動念」。
起心動念:從計程車研究到無法為奶奶叫到一輛安心的車
我在台中任教,全家和奶奶住在新北。當他需要就醫或外出,一通緊急電話,努力拼升等的我,便得放下手邊工作,驅車北上,協助各式的移動需要。我常常問自己,自己研究的計程車產業,為何沒有適合的服務可以幫助奶奶?答案很殘酷:問題不在於「有沒有車」,而在於「有沒有一輛能讓輪椅使用者安心、有尊嚴上下車的車?」,以及「有沒有一位懂得照護、讓人放心的司機?」。
這個切身之痛,讓我從商業管理的書齋中驚醒,意識到這不僅是一個市場問題,更是一個複雜的「無障礙特殊移動服務」議題。恰逢其時,應當時的楊玉欣立法委員的邀請,有機會參與立法院的無障礙平權政策的一些諮詢與協助。從那時起,我才真正看清,影響整個服務底層邏輯的,是「制度」。交通,作為一個公共領域,其服務的樣貌深受政策法規的牽引與限制。我意識到,若想解決問題,必須從看似遙遠的體制改革著手。
當長照2.0於2017年啟動,我將個人的生命經驗與對結構性問題的觀察結合,決心投入這個領域。當時的初衷很簡單:希望每一位長者,都能用自己最舒服、最有尊嚴的方式,去滿足生活所需的各式移動,而這種滿足的過程,應基於自由意志的選擇,而非被動的接受或強迫。我的奶奶是幸運的,有完整的家庭支持系統、外籍看護與足夠的經濟能力。但我也清楚看見,社會上有更多的人,沒有這樣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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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微光行動協會承接台東TTGO服務,滿足民眾多元的行動需求。(圖片來源/台灣微光行協會)
體制的矛盾:在梨山看見的長照「失靈」現場
為了實踐小小的理想,藉由科技部與教育部的研究計畫,我們團隊有機深入台灣偏鄉從事服務設計與場域驗證。第一個場域,就在台中的梨山。我們希望用交通,為在地高齡長者解決下山看病就醫的困難。但很快地,我們自己就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
梨山有4大部落有許多亞健康、但仍有基本活動能力的長者。他們也想下至台中或羅東去就醫和採買。雖然我們的車明明就在旁邊,車上也有未坐滿的空位,他們也願意支付部份的車資,希望我們能讓他們一同上車,完成下山的願望。
但我們不能!因為我們的服務對象被規定必須是符合長照2.0身份資格的民眾,並且只限制「就醫」目的才允許。於是,我們的7人座長照福祉車,常變成了開著100多公里的長途,但卻只載著1位個案與1位陪同者,浪費了政府資源,也讓協會的營運維持的十分辛苦。因為我們被制度「禁止」做那些在地最需要的、能真正促進「生活」的多元接送服務。
這個場景讓我痛切地感受到「無能為力」——不是我們車輛或司機的無能,而是「制度」的無能。我們也常被當地民眾質疑偏心、被誤解、甚至被攻擊,只因我們必須遵守政府制式的規定。這也讓我深刻反思,「在地老化」不應只是一句口號。我們耗費了大量的社會成本,在做低效率的長途運輸,卻忽略了最根本的解決方案:讓長者在自己的生活圈內,自給自足,維持他原有的生活樣貌。
梨山原鄉的實踐,讓我們看見一個失衡的系統:家庭功能被弱化,國家力量以僵化的規則介入,社區想找解方卻處處碰壁。於是我決心要搞清楚,從中央的政策、地方政府的資源、社區的連結,到家庭的需求,這一整個支持系統,究竟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沒有移動 就沒有生活:長照的核心是賦予「生活的能力」
當我們談論「自立支援」,核心是什麼?我認為,是盡可能地讓長者維持、甚至重獲「生活的能力」。而人類所有的日常的「食、衣、住、行、育、樂、體、健」各式生活需求,都離不開「移動」。因此,我的結論是:沒有移動,就沒有生活。
一個身體健全的人,可以輕易地走到巷口的公車站,騎上Ubike,或用手機叫車。但對許多長者而言,家門口到大馬路這50公尺距離,可能就是無法跨越的天險。傳統公寓的樓梯,更是一道將長者與輪椅族囚禁在家中的「垂直監獄」。

若無爬梯機,傳統公寓的樓梯對行動不便者是一大障礙。(圖片來源/freepik)
當移動的能力喪失,生活也就隨之停滯。所謂的「自立支援」,如果不能解決最根本的「移動」問題,一切「生活」都將是空談。而現行的長照體系,在交通這塊,恰恰暴露了「四重失靈」的困境:
1.制度失靈:給付標準僵化。政府的補助只涵蓋了就醫(DA01)與日照中心接送(BD03)等少數項目。對於促進社會參與、休閒娛樂、探親訪友等真正能提升「生活感」的移動需求,則完全沒有給付。機構即便有心,也無力負擔。
2.市場失靈:服務無利可圖。無障礙車輛成本高,且需求分散、趟次不穩,導致司機的「翻桌率」極低,難以維持生計。這使得有心的司機不願投入,市場供給量自然無法提升。
3.服務失靈:服務模式破碎。機構為了符合勞基法,自聘司機、自購車輛,但車輛一天可能只跑三、四趟,剩餘時間完全閒置,司機也只能兼做總務園藝等雜工,成本高昂且效率低下。同時,「司機」與「照服員」的角色被制度切割,無法在偏鄉實現「一人多工」的最高效服務。
4.價格失靈:使用者付費意願低,且補貼制度產生了「反向誘因」。當長輩的失能等級改善,補助反而減少,導致個案與家屬寧可「維持失能」,也不願「邁向自立」。這與「自立支援」的精神完全背道而馳。
這四重失靈,構成了一個惡性循環,讓所有人都動彈不得。我們就像在擰一條早已乾涸的毛巾,無論多努力,都擠不出更多水份。
AI調度X賦能司機:用科技與新模式解開死結
要突破這個困局,就必須跳脫現有的框架,引進全新的思維與工具。我們認為解方有二:智慧科技的導入與服務模式的創新。
首先,是利用AI與數據科學,解決「效率」的問題。我常說「車不休息,人休息」。透過AI演算法進行智慧派車與路徑規劃,可以大幅提高車輛的「翻桌率」(周轉率)。過去一個司機一天可能只能服務10趟,未來透過共乘、預約排程、回頭車媒合,或許能提升到20趟以上。當單一車輛的營運效益提高,司機的收入增加,他們才會有誘因購買特殊車輛、投入這個市場,形成正向循環。
其次,是打造全新的服務模式。我們必須打破「司機只負責開車」的思維,將他們培訓成「銀髮管家」。我們的目標是「在地人,服務在地人」。銀髮管家開車時是司機,能賺取交通的費用;不開車時,他可以是合格的照服員,提供居家服務,賺取照服的薪資。在偏鄉,他一個人就能完成過去需要兩或三個人(司機+照服員+物流士)才能做到的事。
這輛車,也將不再只是一輛交通工具。它可以是「多工的變形金剛」:早上送長輩去日照和就醫,中午送餐,下午載送輔具,傍晚幫忙載運社區的農產品。週末,它還能搖身一變,成為帶領長者走出戶外、享受陽光的旅遊專車。我們曾為台中和新北等地的日照中心辦過復能小旅行,目的地只是傳統的大賣場。但短短兩-三小時的賣場巡禮,卻讓長輩們笑開懷,因為那一天,他們不是「被照顧者」,而是一個自由的消費者,一個「正常人」。
從「照護文化」到「生活文化」:為長者找回生命的主導權
這一切努力的最終目標,是推動一場文化的變革:從「以照護為中心」的文化,轉向「以生活為中心」的文化。
過去的照護,追求的是醫療照顧SOP下的高效率管理。但我們逐漸明白,長者需要的,不只是身體的安頓,更是心靈的安適。真正的自立,源於「自主權」(Autonomy)。當一個人能自己決定要去哪裡、做什麼、見什麼人,他才能感受到自己身為「主人」的尊嚴,幸福感與自我認同感才會油然而生。
長照服務的角色,不該只是「照顧者」,而更應該是「支持者」。我們所經營的機構,提供的也不應只是「照護」,而是一個能讓長者「做自己」的場域。
隨著長照3.0時代即將來臨,政府拋出了「十分鐘照顧圈」的構想。這個以「開車距離」十分鐘為照顧範圍的核心概念,正是一個絕佳的契機,讓我們重新思考移動力在社區支持網絡中的關鍵角色。究竟是讓服務進去,還是讓人出來?抑或是,讓人們在社區中更自由地流動、連結?
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下一個長照3.0的十年政策,必須勇敢地擁抱數位化、擁抱創新。對現今的長照機構而言,未來的服務競爭者,不會是隔壁的長照組織,極有可能是一種我們今天尚未察覺的全新服務型態。唯有「以人為本」和「科技為用」的創新思維,才能在滿足長者生活需求的同時,找到永續經營的模式,真正幫助他們擺脫失能的孤寂,點亮晚年的生命火光。
最後讓我們總結本文的核心主張:「移動,就是生活本身;而有品質的生活,是我們每個人生而為人的權利,不應因年齡或身體的限制而被剝奪。」(專欄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雜誌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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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侯勝宗為逢甲大學公共事務與社會創新研究所特聘教授、微光行動協會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