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乃菁 陳乃菁診所院長
做為神經內科醫師又主治失智症,對於「失智友善社區」這個口號自然不陌生,這個口號的出現與我們社會越來越嚴重的高齡化現象有關,近年來不論官方或民間都鼓勵民眾要認識失智症,期望讓社區成為失智症患者可以在地安老的環境。
只是我常覺得社會高齡化還沒發展到可稱得上嚴重的地步,畢竟所謂少子化的那一代人都還沒進入50歲(和以上)的階段,因此勤於進入社區衛教什麼是失智症的我依舊頻繁收到聽眾的疑惑:「我沒在路上看過失智症長輩啊!」,我知道他們的意思:醫師妳說失智人數急速上升,可是我覺得失智症的人根本離我很遙遠啊!
這時我會提醒自己是因為常在診間又以失智症為專業領域,自然覺得來來去去都是失智症患者,要遇到真是比喝水還容易。同時我也困惑了:診間之外,失智症患者都去哪裡?為什麼一般大眾都說沒遇到過呢?
於是我開始習慣性的在看診時多問一下家屬:平常患者在哪裡。
家屬的回答多半是「我陪他在家」或者「我會送他去日照中心」。
我恍然大悟:原來,失智患者少有獨自在社區生活的機會啊,很自然地,就更少有獨自一人在路上走動的時候了。
有人陪伴當然不是壞事,只是總有無法隨時都有人在的狀況,那麼失智症患者又會有何遭遇呢?他們能獨自在社區中走動嗎?
後來我陸續收到許多寫醫師意見書的要求,必須頻繁進入社區走訪,我這才清楚看見許多失智症患者在社區中獨居而發生的問題。

不少失智症患者在社區中獨居出現問題。(示意圖,圖片來源/freepik)
劉奶奶就是獨居,約定好了上午十一點到她家拜訪,前一天通電話時她信誓旦旦說一定會準時在家等待,可我十一點站在她家門口卻是按電鈴沒人應,打電話沒人接,只能隔著門窗聽見屋內電話鈴聲狂響。
我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幾位街訪鄰居陸續經過,不時跟我對上眼就隨口說一句。
「你找劉奶奶啊?她好像一直在退化,每天都在門口罵人,說誰偷走她東西什麼的。妳自己小心點喔~~~」
「我是倒楣的鄰居,她老說二十年前,我欠她錢沒還。拜託,我四年前才搬來。這位奶奶根本都搞不清楚誰是誰非了。」
傻傻等了二十分鐘後,我終於看見一位老奶奶,推著輪椅,輪椅上放著像是方從菜市場買回的青菜,慢慢的走來。我趕緊上前相認,自我介紹說是昨天電話中跟她約了要來看生活狀況的那位醫師,黃奶奶這才開門帶我進她家。
屋內確實是獨居老人常有的景象,堆滿了雜物和垃圾,幾乎可說唯有她一人可坐的空間。我請黃奶奶她描述一下她的日常生活狀況,不敢亂走動也不敢久待,怕她下一秒就要懷疑我偷拿了什麼東西。互動時間不多,但我能看清她是狀況時好時壞的失智症患者,對周遭人事物偶有誤解,卻在心中發展出一套自己覺得合理的解釋,並對此深信不疑。
另一位張奶奶也處於失智又獨居的狀態,雖然有孩子,但都在大陸和越南,跟單身一人生活沒什麼兩樣。張奶奶住在大樓裡,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沒人管的了她。她不請外籍移工,也不使用台灣的長照服務,因為她通通拒絕。子女遠在國外但還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改變奶奶的想法,而我就是因長照服務需求而被派去家訪的醫師。
頭一次拜訪,剛好碰上張奶奶站在一樓管理室前,我說自己是醫師,問奶奶是否可以進去家裡看看,立刻被奶奶有技巧地拒絕了。
警衛大哥開解我:「不讓別人進家門這件事情,奶奶很厲害的。妳不是第一個被擋在這裡的,妳就這樣陪她吧。」
我順口問他觀察到奶奶的狀況如何。
警衛大哥說:「就失智症嘛,她家人就用錢處理。如果外出走失了,警察大哥都已經知道要直接叫計程車送回來,警衛室這裡付錢,家屬再給我們錢。她還會亂拿東西,幾乎每天發生,一天一次算少的,所以放我這裡的外送都要藏起來,不然都被她拿走,我們根本吵不贏也搶不完。」
說到後來警衛大哥很無奈的問我:「失智老人越來越多,這裡就住好幾個。只是妳今天來看的這個最特別,因為她自己獨居生活。像這種的,政府不能管管嗎?」
若要認真回答,大概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我當下只能陪笑說:「要有這個政策,牽涉到的面向可是非常複雜的,不只是醫療或長照,還要包括金融、法律等等,需要全面性的處理,希望將來有一天會處理到。」
那天我離開時也帶著許多無奈,心想著高齡友善社區的理念說了這麼久,可是失智症患者要真的在社區內生活,依舊是困難重重。他們若有家屬在旁可能還好一點,但對高齡又獨居的失智患者來說,生活不是只有能出門走走這樣簡單的問題。
進一步來說,一個患者的問題不只牽涉到他本身而已,更會牽涉到家庭、鄰居和其他一同在社區中生活的人。讓我們趁還有機會前多想想更全面性的照顧政策吧,畢竟老化導致的失智人口上升,以及少子化延伸出的高齡獨居現象,都已注定是不可逆的,且只會越來越嚴重。如果我們希望將來自己老化時能在社區內繼續生活,那麼今日就要開始思考並且提早做準備。

作者為陳乃菁診所院長。
(專欄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雜誌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