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邊緣中年人
生命中的兩個不可逆:老與失智。
老不是病,但多多少少會面臨照顧問題。失智是病,是「老人病」的一種,因為無藥可治,所以照顧無絕期。再講殘酷一點,照顧至死方休。
香港導演許鞍華的《女人四十》(1995),以老人失智為敘事軸線,於今看來是愈來愈廣為人知的公共議題,但開河之先,兼顧東方文化視角與普世人性,值得錯過的人再回頭去追。
劇情的女主角阿娥,一個家庭、工作雙挑的職業婦女。他的公公,年輕時的抗日空軍英雄,舊父權文化孵育的「完美產物」。有一幕是他回家,要人幫他換鞋,但他趕走了想盡孝道的孫子,堅持這是「女人的義務」。
阿娥的婆婆早就習慣服侍,但公公似乎更想對阿娥下馬威,因為阿娥是位職業婦女,更需要「再教育」。
意外造就另一個意外。阿娥的婆婆猝死,接著發現公公罹患了阿茲海默症,最近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久遠的事卻記得清清楚楚,性格行為就像大鬧天宮的高齡孫悟空,旁人不是皺著眉頭,就是閃得老遠。內心焦急的阿娥問醫生:「要醫多久才能醫好?我們沒有多少錢了。」醫生回答:「這病是醫不好的,但你們若好好照顧,就不會惡化太快。」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照顧失智長輩的弔詭:若能提供好的照顧,就能減緩惡化速度,算不幸中的大幸;但失智狀態活得愈久,照顧負擔就愈看不到盡頭,苦海無邊。
更何況眼前這位需要被照顧的長者是長期被服侍慣了、成天發號施令慣了的超VIP。
旁觀者清,青春無忌。阿娥的兒子看到阿公的失智失態,問了爸爸:「你和媽媽以後老了會不會像爺爺這樣?」
父:「你做兒子的難道不應該照顧我們嗎?」
子:「那我寧願你們不要太長命。」
最好的照顧是分攤、減壓,可惜天不從人願十之八九,連自己家人也不例外。阿娥老公找了弟弟家人來商量,但身為家庭主婦的弟媳早就有備而來,從她要張羅兩個小孩上學、補習,菲傭也有人權不能過勞,再到「家裡養的狗不習慣陌生人,會吠」,能用的理由全用上了。反正,未爆彈在你們手裡,別想拖別人下水。
阿娥先生只好把腦筋動到阿娥身上,要她辭掉工作,在家專職照顧。阿娥二話不說:「上班是我人生最大樂趣。」阿娥先生還不死心:「你最大幸福不是嫁給我做我老婆嗎?你最大樂趣不是由我提供嗎?」
阿娥選了一條最難走的路。女人四十,關關難過。公公的照顧要燒腦,職場的競爭更像綿裡針。阿娥原本是精明稱職的公司主管,但就在這個時刻,公司來了年輕貌美的新人,而且憑其專業將作業流程導入電腦現代化,很快就被眾人當女神崇拜。
在家照顧公公的負擔愈來愈重,在公司自我感覺愈來愈邊緣,阿娥眼看就站在懸崖邊,撐不過去就準備直線下墜。
天底下沒有好混的江湖,人世間也沒有好過的中年職業婦女。
不堪負荷的阿娥把公公送到了日照中心,然而在公公一次走失後,日照中心把失智症患者「退貨」了。無計可施的阿娥先生也說了喪氣話:「我現在希望自己有早發性失智症,可以忘記爸爸這件事。」
下下策,阿娥轉向全日型機構求助。出發前,阿娥帶公公去他最愛的餐館吃上一頓,到了之後,阿娥佯裝自己要去院外拿皮包,不告而別。阿娥沒有勇氣說真話,公公卻信以為真,說了句:「好,我等你。」
這一幕的情感張力,相信不少人在現實生活裡也遇過。在東方社會,送機構是萬不得已,但這種「類告別」的初衝擊,彼此都很難調適。畢竟,現實太沉重、太醜陋。
過些時日,當阿娥重回機構,公公請求「帶我回家」。昔日對阿娥頤指氣使、總愛出難題折騰她的大男人氣概,隨著老病與環境陌生,終究發生了改變,變得軟化,甚至願意示弱。
在回家路上,樹上被風吹落的白絮紛飛,公公興奮地對阿娥說「下雪了!下雪了!」這是最讓人眼眶發熱的時刻,雖然日常充滿了折磨,但美並未消失,哪怕剎那,都是珍貴,就像燭光不也是在幽暗裡才顯其亮?
弄假成真,還更真,這是兩人情感世界的真善美。
照顧者與被照顧者,不只是給與拿(give and take),偶爾也會透光,也會交心共享。那是溫馨,也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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