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美國桂冠詩人唐納.霍爾的八十後隨筆》寫於唐納.霍爾的「最後一本詩集」之後,切身描述自身面對老年的心境。在十四篇主題各異的散文中,獲獎無數的詩人褪去大師光環,以幽默而不自憐的文字,向讀者喁喁道出緩步於生命盡頭的最後風景。本文節錄自此書「沒有門的房子」篇章。
我的表姊奧黛莉九十六歲。她教閱讀整整六十年,除了是職業也是志工。她任教的丹伯里小學(Danbury Elementary School)去年秋天特別為她舉辦慶祝活動。奧黛莉的頭腦依舊敏銳,但是像我一樣,走路必須用四輪助行器。我認為學校很好心,特別安排我們兩個坐在一起,這樣她才不會看起來是全場年紀最大的人(實際上我比她小十一歲)。我告訴她最近做的夢,夢裡我在黑漆漆的房間走動,到處是陰森的陌生男性。我感到有些焦慮,想要出去。我拚命找門,但怎樣也找不到。那是一棟沒有門的房子。
奧黛莉說:「有時候真的很不容易。」
我和珍剛搬來的時候,我忙於自由撰稿的工作,整天都在寫文章,換種類的時候會休息一下。整整十年,我們沒有柴油暖爐,我必須去外面的棚屋搬木柴進來,點燃高齡百歲的Glenwood暖爐,然後氣喘噓噓回到掀蓋式書桌前繼續工作。有了中央暖氣系統之後,我失去了搬木柴的運動。於是工作之間的運動變成帶狗狗加斯去散步,或是開車去摩根丘書店逛逛,不然就是去克雷森提超市,買一罐其實不需要的西班牙辣椒。八十歲那年,我兩度發生車禍,之後我將破爛老車賣掉,接下來一個月,我感到非常煩躁,因為無法興之所至就開車出去亂逛。加斯死了,我和貓都不需要遛。慢慢地,想開車的慾望降低,我祝賀自己,終於接受了逃不過的限制。然後我就做了那個怪夢。
我的問題不在於死,而在於老。我經常抱怨失去平衡感、膝蓋無力,站起坐下都很辛苦。昨天我坐在扶手椅上睡著了。我從來不會坐在椅子上睡著。我每天都忍不住瞌睡。我坐著,做白日夢思考接下來要做什麼:穿上毛衣、吃一片派、打電話給女兒。有時我會甩開白日夢站起來。聖誕節或生日的禮物我已經不想要特別的東西了,連書也不要,我只要能吃的,切達或斯蒂爾頓起司,女兒做的辣肉醬;或換掉穿到破舊的卡其褲、T恤、襪子、內衣褲。冬季時,我每天穿長袖T恤,夏季時換成短袖。
朋友死去,朋友失智,朋友爭執,朋友老了之後默默漸行漸遠。我和珍一九七二年結婚,當時她二十四歲、我四十三歲。我們延遲了六個月才結婚,因為擔心她會當寡婦。我接受手術切除半個肝,珍寫下輓歌──〈否則〉(Otherwise)、〈預後〉(Prognosis)、〈法老王〉(Pharaoh)──我沒死,但隔年到處都舉行了很大方的生前葬禮(一個寫作團體辦了唐諾・霍爾專題活動;密西根大學給我榮譽博士)。一九九四年一月,完成化療之後我覺得身體很正常,但醫生診斷出珍罹患白血病,一九九五年四月,她過世。我將永遠悼念她。
十年前,我找到了琳達,她幫我走出家門。我出遠門朗誦時的生活所需都由她照料,從紐約到洛杉磯,從華府到芝加哥,從蒙特雷到賓州到堪薩斯市。我們搭機出國參加國際文學節,瑞典、溫哥華、墨西哥,去了兩次愛爾蘭。我前去朗誦時,主辦單位會負責旅程開銷,累積的哩程數讓我們可以更常進行奢侈的旅行。夏季時我們飛去氣候溫和的阿根廷與智利。五、六月適合去倫敦。七月夠熱,可以去俄羅斯聖彼得堡。春季我們去義大利,每個季節都去過巴黎。第一次去法國時,我們投宿的飯店供應宛如天國美味的可頌麵包。有一天早上,我吃了十四個。
數次來回巴黎之間,我的平衡感開始衰退。我走路時像鴨子一樣腳張得很開,走樓梯變得越來越危險,我們住的飯店大門前有五級臺階,而且沒有扶手。我的旅行社業務荷莉幫我找到另一家飯店,沒有臺階,距離原本那間三個路口。我們蹣跚上計程車去參觀博物館,重溫以前看過的偉大傑作,也發現以前沒看過的作品。我在雙叟咖啡廳(Les Deux Magots)吃康門貝爾起司三明治,起司熟成恰到好處,長棍麵包溫熱、厚實、柔軟,非常美味。有一次,服務生點完菜之後離開,但很快又回來。他說可能要等幾分鐘;麵包店剛送來新鮮麵包。一天有多少機會可以剛好遇到溫熱長棍麵包送達雙叟咖啡廳?晚餐時,我們會去高級餐廳──銀塔餐廳(La Tour d’Argent)、拉比魯茲餐廳(Lapérouse)──但後來我們找到名氣沒那麼大,環境樸素溫馨的餐廳。我最喜歡的一家在尋南路(rue du Cherche-Midi)上,老舊平凡的約瑟芬小館(Joséphine “Chez Dumonet”),我好愛那裡的紅酒燉牛肉,不亞於我喜歡巴黎的程度。
二○一一年九月我和琳達最後一次飛往巴黎。我八十三歲,在家的時候為了避免跌斷髖骨,我總是推著四輪助行器。去巴黎時,我只帶了一根柺杖,以為只要多走路,腿就會長力氣。哈。五天後,我一步只能跨出兩、三吋。想吃紅酒燉牛肉可以坐計程車去,但琳達得一個人去欣賞畫作,因為我只能躺在床上讀書。
一年後,琳達找到一份教法語的工作,學校放假時,她會回巴黎練習語言。她一個人去。
年紀大並非只有壞處。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在機場走路了,坐輪椅才是最舒服的移動方式。這些年來都有機場員工負責幫我推輪椅,過安檢只要五十四秒;這些年來,我一直是最早登機的乘客。明尼蘇達州機場幫忙推輪椅的員工堅持要琳達也坐輪椅,因為她用走的會拖慢他的速度。他有如短跑世界冠軍尤塞恩・博爾特(Usain Bolt)高速衝刺帶我們去行李轉盤。二○一○年,一所大學頒獎給我,我和琳達一起搭機前往。領獎當天凌晨兩點,我身體不適醒來,發現得了腸胃炎。中午時服用止瀉藥讓我全身無力,我勉強撐過下午四點的頒獎典禮。第二天搭機返回巴爾的摩—華盛頓機場時,我依然發抖無力。一位員工推輪椅帶我去到西南航空(Southwest Airlines)飛的登機門,準備飛往新罕布夏的曼徹斯特。像平常一樣,我第一個登機,琳達跟在後面。移動到座位上時,我的褲子掉下來,落在腳踝處。琳達表示這只是「技術問題」。
朗誦會的主辦方越來越辛苦,因為我的需求太多──而我也大幅減少了朗誦次數。我的朗誦經紀人會先確認場地沒有樓梯。如果有人說只有少少幾級臺階,到了現場很可能會發現其實有十級(一般人從來不會留意)。大部分的時候我每天都過一樣的生活,除了開始與結束的時候,我不會特別感到無聊。早晨,我啟動咖啡機,黏上假牙,服用四顆藥,吞膳食纖維,將灑在鬍子上的擦掉,無力的膝蓋穿上護具固定好,浮腫的腿穿上緊到很痛的襪子──然後讀報、喝黑咖啡。白天不會無聊,因為我整天閱讀、寫作不同的文章,寫作讓我感到充實。上床像起床一樣令人倦怠。在咖啡機裝好粉和水,準備明天早上用,拆掉假牙泡水,吃夜間的藥,解開護具,脫掉緊到很痛的襪子。
就算過上幾週、幾個月也不會無聊。因為我很早就開始自由撰稿生涯,本來就覺得每天、每週都一樣,很難分辨。週日郵差不會來。偶爾不是週日郵差也沒來,我滿心困惑,後來才驚覺原來那天是國慶日。
全文未完,接續下篇詩人唐納.霍爾:「我記得的這些事,有一天將沒有人記得。」
本文摘自悅知文化出版之《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美國桂冠詩人唐納.霍爾的八十後隨筆》
《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美國桂冠詩人唐納.霍爾的八十後隨筆》
作者:唐納.霍爾
譯者:康學慧
出版:悅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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