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常常自詡:上帝創造了自然的美,日本人卻創造了庭園的美。庭園之美雖不能與自然之美抗衡,然而卻有其獨特的境界,是屬於藝術創作的另一個空間。日本的庭園在藝術創作美的方面,的確有極高的表現;而京都庭園之豐多與美妙,則為日本之冠。
在京都住了數月之後,我已深深喜愛上這兒的庭園了,它們不但成為我探尋美的對象,更成為我排遣寂寞、忘懷鄉愁的去處。
多少個週末假期的下午,我徘徊在苔痕斑斕的小橋流水邊,多少個鬱悒無聊的日子,我獨坐迴廊,凝視著一片枯山枯水,那時,眼前的美景會吸引我全部的注意,使寂寞遠卻,鄉愁淡去,心中只是蕩漾著美的旋律。
而一個遊子有太多的閒暇,太多的悶煩,於是,我開始了庭園的巡禮,逐一叩訪京都市區和近郊的名庭名園。觀覽之不饜,則到書坊去查閱有關寺院林泉的書冊,以為進一步的認識。
日本的庭園,自古以來,歷奈良、平安,至鎌倉朝代,皆以池泉庭園為主流,但是在室町末期,卻出現劃時代的改革—枯山水庭園。事實上,枯山水的發源,早在平安朝時代,然而其臻於圓熟之境,則在室町末期的東山時代。
枯山水所以在東山時代達於巔峰狀態,是有原因的:當時的政權操於足利氏,而足利一族雅愛中國文物,常藉中日貿易,大量購入中國書畫器物;另一方面,平安朝以來傳入的禪宗佛教也歷鎌倉、室町二期而更形昌盛,足利氏即深受禪宗文化的影響,故每好蒐集趣味枯淡的北宗畫。
據〈君臺觀左右帳記〉,當時入足利氏倉庫的,計有李成、趙大年、王澗、李安忠、梁楷、牧溪、李唐、李迪、馬遠、夏珪、王輝、孫君澤、馬逵、王子瑞、王若水、高然暉諸家之作品。
以足利氏在政壇的地位及影響力之大,上行下效,故當時日本的畫家如周文、雲舟、如拙之輩,莫不以北宗水墨為主,而風會所趨,這種枯淡雄勁的藝術嗜好,遂成為社會一般的風尚。以池泉構成為原則的庭園設計,自然也受到時代潮流的影響,乃有枯山水庭園之產生。
枯山水庭園既以北宗山水墨畫之山水圖為基本精神,故其表現力求雄渾蒼勁,如大仙院方丈東庭的枯山水便是一個典型例子。此庭所用庭石素材為青石,作者意圖表現北宗山水幽玄枯淡之趣味,於此可見。
以大小形狀各異之青石,或直立,或倒置,縱橫羅列,構成蓬萊山水之畫面,間植樹木,更以白砂設泉流,而構架石橋,於是方丈之庭中,儼然一幅高山流水之圖呈現眼前,其創作之魄力,有更甚於水墨畫者。所謂枯山水庭園,又稱石庭,取材以石為主。
凡山巖水流,皆以石砂表現,故設山則重選石與布置,設水則用白砂,而繪以水紋。京都白川附近盛產白砂,其質堅實而潔白,得天獨厚,此蓋亦京都多名枯山水庭園之原因。
北宗水墨山水特重畫面中之餘白,而餘白之空間構成,正符合禪宗「以心傳心」的教義,故寺院枯山水庭園之作,亦必然以餘白為第一要義。在枯山水中,能表現此餘白部分者,即敷白砂之空間。
發明此道理者,若非禪僧,即傑出之水墨畫家,可惜其功臣已不可考知。既然餘白在枯山水庭園中如此受重視,故禪寺之庭園多傑出之白砂庭,而其選材與宗旨雖同,由於庭園之形狀大小及作庭者之嗜好差別,其效果各異,趣味亦不同。
最能表現白砂之餘白意義者為大德寺本坊的方丈庭園,此庭面積約數百坪,分為南庭與東庭二部分。南庭部分呈矩形,全庭約百分之六十皆密敷白砂,僅於東南隅設枯泉石一組,於庭中偏右處布置一扁平青石,故整個庭園予人的印象為潔淨晶瑩之白。
本文節錄:《京都一年》(修訂三版)
作者:林文月
出版:三民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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