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波濕濕冷冷的鋒面過境又趨近,一如每年春節,來了又去。早在除夕前幾日,母親從部落裡捎來了訊息,說是年到了,在都市裡記得採購些年貨,沾染點喜氣。我突然就想起了父親在世時,那些出自父親之手的臘味氣息,香極了。
父親廚藝極好,依照他的口述,自小就在中國的老家裡被捧著養大,應該不太有機會下廚,怎麼有機會習得一手好滋味?他對這些疑惑倒沒太多解釋,而我身為長女,常被父親拴著進廚房,卻是從沒用心學過他的手藝,如今只記得的幾道菜,終究也只是有個樣子,不成氣候。
那時我們賃居在中部海線的小農村裡,一幢二層樓的老舊樓房,屋主將原本該是院子的中庭搭上了鐵皮,成了父親後來的豆腐工廠。我的國、高中時期就在這幢樓裡度過,雖說有二樓,全家的起居都集中在一樓,樓上的房間成了平日堆放黃豆的倉庫,惟二會使用的時間,大概就是年前那段曬臘味的日子了。
以前過年是件大事,早在年前的一個多月,父親就忙起來了。當時年紀小,只見他進進出出的,穿梭在廚房與豆腐工廠中,空氣裡總飄著濃厚辛香料的嗆辣。
年前的某一天,他會從平日擺攤的眷村市場裡,載回數量頗為可觀的帶皮三層肉,一條條約莫巴掌寬、手肘長,油花漂亮溢著新鮮肉味,孩子們遭絕對禁止碰觸,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當天夜裡父親會站在大灶前,不斷翻炒加了辛香料的粗鹽,直到天色微微發亮。
直到現在,除了八角與花椒之外,我都不知道父親在那些粗鹽裡,還添加了哪些東西?就像我也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在那些夜裡,懷想著關於中國老家的一切。
隔沒幾日,父親會喚我前去協助,在已經抹好一層又一層加味粗鹽的三層肉上,穿過手捻的棉繩,方便吊掛在竹竿上風乾,海線農村的冬風強勁,能將臉吹脫掉一層皮,卻極適合用來風乾臘肉。
二樓有個小陽台,沒飄雨的日子裡,父親會將臘肉一條條等距掛上竹竿,叮囑我守候在陽台上,預防窺視的野貓,那些順著肉條不斷滴流而下的油漬,最是吸引著牠們,常常一個不留神,臘肉的末端就被咬去一塊,少掉一塊肉事小,臘肉因此而汙染敗壞才麻煩。這一年一次才有的美味,得緊緊看守才行。
隨著臘肉一起掛曬的還有香腸,不同顏色的塑膠繩,標記著辣度和口味,原料從豬肉、雞肉到豆腐,只有父親能分辨。我需要做的,是拿根乾淨的縫衣針,在剛掛曬的前幾日,隨意在腸衣上穿刺幾針,預防發酵的肉品膨脹,要是沒那幾針,不僅完美的腸形會被脹破,就連味道也要變了。披著棉被,我在冷冽的冬風裡,守著臘味守著貓。
後來,找遍了知曉的眷村,都沒能再吃到如父親手做一般的臘味。年味,自然也就少了那麼一個味兒,屬於記憶中獨有的、屬於父親專屬的,家的氣味。
專欄:初老女子
早年從女性角度書寫族群經驗,跨入「初老」世代後,對身邊老化議題更有興趣。透過日常觀察與思索,看見多元族群在高齡化社會的風貌,也增添多元文化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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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伐依絲.牟固那那
出版|山海文化雜誌社
伐依絲.牟固那那是鄒族人,一位純真而誠摯的女性素人作家,她的文字也與她的人一般,透著單純質樸的觀察,說起一則則發生在嘉義阿里山上的故事,那些發生在國民政府遷台、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的歷史記述之外,屬於部落也最貼近生活的事情,不講究文字技巧,卻最能直接觸動人心,讓人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