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李婉婷,攝影=張紀詮,圖片提供=聯合文學
從《兒子的大玩偶》、《蘋果的滋味》、《看海的日子》到《毛毛有話》、《跟著寶貝兒走》,黃春明的創作隨時代、年齡與生活經驗而變化著,不變的是,他深藏在每個故事中的那份社會關懷,不同世代的讀者讀來,各有不同處境的戚戚焉。
私底下的黃春明也一如他的作品平易近人,而且很「本土」,台語說得流利,每每分享一件事,從他的語言搭配肢體動作,描述出來總是活靈活現。採訪全程,此起彼落的談笑聲,滿屋子暖烘烘,讓人忘卻來訪前東北風冷冽刺骨的寒意,也忘記了他已是年過85歲的無齒之徒(黃春明自嘲稱之)。
病後才意識到「老」,學會量力而為
寫小說、散文、兒童繪本,繪畫、辦雜誌、成立兒童劇團,全是黃春明想做、曾做過、正在做的事,生活滿滿都是工作、活動,多年來未曾停歇。家住台北的他,曾經為了工作,每個禮拜自己開車宜蘭、花蓮、台東到處跑,「那時候一個禮拜睡四個地方,睡醒眼睛張開來,一時還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黃春明甚至打趣地說,如果沒有工作的話,他應該可以去開計程車。
直到80歲那年罹患淋巴癌,黃春明才真正意識到「老」,「我發現原來人會倒縮耶!原本174現在剩168,我的膝蓋軟骨都沒有了,現在骨頭碰骨頭,才開始覺得老。」因為生理的退化,他慢慢學著量力而為,調整過去緊湊的作息與行程,減少不必要的公開活動,劇團瑣事放手他人接棒,在生活裡開始學習慢活與停頓,反而讓他蓄積更多創作能量。
抗癌那段時間,他甚至在臉書貼文寫下:「病中作樂、死不閉嘴。」也和大家持續分享自己的短文、撕畫,其中一幅作品中:有個老人走了很遠的路,坐在石頭上休息,背景是模糊的數字時鐘,旁邊寫著:「時間哪~我還有多少時間?還有多少時間不重要,你還能做什麼才重要。」十分耐人尋味。他說:「一百個老人有一百種老的方式。老了,不是什麼都不做,既然現實無法改變,就要維持自己的意志力。現在,我可以走路就多走路,可以動腦、動筆寫故事,那就多寫故事,能做什麼就去做。」
年齡與心境不同,闡述情愛的角度更包容
近幾年,黃春明以寫作為生活重心。醞釀多時,相隔20年才出手的長篇小說新書《跟著寶貝兒走》裡面有大量的情色與桃色描述,同時夾雜作者獨有的黑色幽默,讓黃春明在書中序言都自嘲自己「老不修」。
關於大膽談性說愛,隨著年歲與心境的轉變,他有了新的理解與詮釋:「性,其實非常廣泛,視覺的、皮膚接觸的、有好感的、暗戀、幻想、自我安慰⋯⋯這些都是SEX的一種,不一定要光裸裸的肉體歡愉才叫性。」
當問及是不是鼓勵不管幾歲都要光明正大談性說愛?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可以談情說愛就談啊!」黃春明認為隨著年齡增減,喜歡的表現與需求各不相同,他以更包容的角度看待性事,亦帶領我們深入內裡從性裡看見更細膩、綿密的情愛。經歷過上一個傳統世代的黃春明和身處性開放現代的黃春明,兩者在內心糾結打架,表面上談的是性,但真正要探究的其實是人性的幽微深處。
農村社會動詞多,從生活而來的創作養分
除了剛發行不久的新作,黃春明告訴我們,又有一本小說快完成了。其間也陸續在寫童話、做插圖、編兒童劇,不禁令人好奇這源源不絕的創作養分從何而來?「就是從生活而來。」 直白簡短的一句話濃縮著老中青、橫跨三個世代的黃春明的人生歷練。
「以前農村社會是動詞多,現在物質文明社會是名詞多,動詞只剩一個字:買。」他格外想念以前鄰里互相幫忙的濃濃人情味,生活空間也與現代大不同,小孩子都是自己走路上下學,「沿路那邊是打鐵店,這裡有間廟,路上經過一座木橋,卡車開過去,木板就像鋼琴鍵砰砰砰地『響』,小孩站在木板上,『跳』了一下就高興,手『扶』著橋欄,往水裡面『看』,一群魚游來游去,從魚背就知道那是什麼魚。」
黃春明信手拈來就是一幅幅有著生動畫面的故事。童年雖叛逆好玩,卻已經將探索好奇心深深埋入,成為隨手即可扭開的泊泊創作泉源。
培養想像力如同讓頭腦吊單槓,永不停歇
熟悉黃春明的人都知道他從小不愛讀書(教科書),不過小說倒是看了不少,年少時的自憐自艾也在小說裡得到救贖。他的書房裡,每個牆面都被書櫃與滿滿的書淹沒包圍, 可以看出閱讀早已內化成生活的習慣。
黃春明把想像力比喻為頭腦吊單槓,完全不練習、每天吊二十次、與每天吊六十次,三者的強度效果全然不同。「想像力就是在動腦,要維持腦力就得勤練單槓,千萬不要有『我老了!什麼都不想了。』 的心態,年齡只是讓人意識要量力而為,不是什麼都無所作為。」這也是何以黃春明至今能保持腦筋活躍、創作不斷的原因。
不過,他也感嘆現代社會物質生活雖無虞,大量具象名詞卻取代動詞,剝奪了從小的想像與學習。於是,早早開始投入兒童文學及劇本創作,二十多年前更成立黃大魚兒童劇團,持續推廣兒童戲劇、童話繪本,甚至在故鄉宜蘭「百果樹紅磚屋」說故事給孩子聽,期待藉此培養孩童的想像與創意,使之慢慢變成心靈的養分,吸收成為良善行為、觀念的啟發。直到現在,他仍每個禮拜到宜蘭,有時間就唸繪本給孩子們聽。
在不同年紀發揮自我價值,是一輩子的事
小時候,黃春明常找爺爺一起出門走走,當時七十多歲的爺爺鎮日在家,總是說:「貧憚行(台語pîn-tunn kiânn,懶得走!)」沒多久就過世了。所以不論再怎麼累,黃春明每天都會強迫自己,時間一到,就出門在住家附近走動,「這個『動』就是生命力,對我非常重要,包括想東西、記東西,用腦筋的『動』也是生命力。 生命是我還有用才發生了價值,並且這個有用,不是別人給,是自己找。」
最後,黃春明為現在的自己下了註解,他要做一個不造成別人負擔的快樂老人,除了與時俱進,學習從不同角度看待事情,不拿過去對現在做批判,未來的身後事也已千叮萬囑家人低調處理,坦然接受生命的逝去。
訪談一結束,黃春明不忘為在場每個人遞上橘子,熱情招呼著,那般人情味,是歲月堆疊出來的真性情,也是他不變的魅力。體貼真誠、溫厚熱情,時而像長者、時而似頑童,走過不同世代,在生命裡共存共生著。
|關於創作的二三事|
黃春明說:「我的小說,文字很淺白,是一個橋樑,我要讓讀者通過橋樑走進我的小說世界。」他堅持自己的作品就是要老少咸宜、雅俗共賞,並且認為一個創作真正的完成,一半是靠書裡頭的內容,另一半則是讀者閱讀後的想像與感受,他更在意讀者從作品中看見了什麼,作者必須再加上讀者,才能讓一部作品完整和完滿。
|黃春明的「老」哲學|
● 關於性與愛,隨著年紀與心境不同,可以更廣義去看待和享受,暗戀、好感、幻想、自我安慰等,也都是 SEX。
● 同樣一句話,A 說:我才 76 歲而已。B 會說:我已經 67 歲了。心態,影響每個人對老的認定與作為。
● 很多人常把「我老了,所以我可以不用怎樣了⋯⋯」掛在嘴邊,其實,你能做什麼就去做!因為生命是「我還有用」才會發生價值。
● 時代在變,我們得跟上時代,了解現代社會的潮流與文化,拿過去與現在做比較在所難免,但不用去批判哪個好、哪個才是對的。
● 動,是生命力與活力的展現。想要身體、腦筋發達就要動;肢體能走就走,能做就做,想像力則如同讓腦筋吊單槓,不停止想像腦筋就越活化。
● 老,最重要是讓我們意識到要量力而為,倘若能做到某個程度,也請不要吝於肯定自己。
黃春明
1935年生於台灣宜蘭縣羅東鎮,曾任小學教師、記者、廣告企劃、導演等職。近年除仍專事寫作,更致力於歌仔戲及兒童劇的編導。曾獲吳三連文學獎、國家文藝獎、時報文學獎及行政院文化獎、總統文化獎等。現為《九彎十八拐》雜誌發行人、黃大魚兒童劇團團長。著有小說《看海的日子》、《兒子的大玩偶》、《莎喲娜啦.再見》、《放生》等,最新著作為長篇小說《跟著寶貝兒走》,另著有散文、童話繪本等多部作品。
(本文出自《安可人生》雜誌第17期【整理從前 迎向創齡2020】,本網站所有內容,未經同意請勿轉載,欲轉載請來信至:ankeeditor@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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