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那年,書藝家廖燦誠為了配新眼鏡去驗光,發現右眼僅能看到一半,另一半全黑,像是陰陽組成的太極,「所以我把別號取作太極生,」他輕描淡寫地說。檢驗後發現罹患青光眼,錯失治療黃金期。那刻起,從右眼半盲到後來雙眼全盲,被失明恐懼追逐長達12年。
「不知道失明哪一天會到來,還能不能繼續寫、繼續畫?雖然視野越來越小,還是很努力一直創作,要把握、珍惜。」他絲毫不浪費殘餘的視力書寫,只為多記得一些世界的光影。沉浸書法的世界,突破限制的熱情精神,也是許多熟齡族書寫不輟的縮影。
黑暗來臨之前
「畫中有字,字中有畫」是廖燦誠書藝創作的招牌特色,這位被認為走在時代前沿的前衛藝術家,擅長揉合西方抽象畫與中國書法文化。
比起書法,小時候的廖燦誠更愛模仿舞龍舞獅,也受父親薰陶而喜愛畫畫。「我從小就喜歡玩,」他自陳,藝術是讓人無法自拔的魔法。「其實也沒什麼特別, 小學三年級在學校上毛筆字,學描紅。」與書法相遇的契機看似平淡無奇,但功夫可沒少下。他曾臨摹柳公權的楷書,熟練到可以背下整部字帖,更憑一幅臨摹于右任的標準草書,以墨分五色,拿下全省美展第三名。從楷書學到行、草,廖燦誠不甘於呆板臨摹,他特愛字體的各種變化。
1976年,眼見日本前衛書法「墨象」發展突飛猛進,不忍傳統書道凋零,廖燦誠與參觀書法展結識的同好成立墨潮會,每月聚會切磋,為長年守成的書道注入創意新血。在台北南機場忠義國小成立那天,書法家徐永進揮毫時提筆一甩,濺了廖燦誠一身墨汁,他戲稱自己是「唯一被墨潮洗禮的人」。
廖燦誠尋尋覓覓,從現代漢字始祖的甲骨文找出一條活路。「『風』字是一隻蟲把樹葉咬斷,從樹枝垂了一條絲線下來,蟲在葉子內側隨風擺盪,葉子越來越乾,把蟲包起來。」文字在他眼中,都能活成一幅生活景象。對圖像敏感,彷彿是老天賜予廖燦誠的天賦。進入大同公司宣傳設計部門後,他將自甲骨文至今的字體整理成25種筆型,發表「中國書法新筆陣圖」。
也是那一年,前程似錦的廖燦誠,迎來人生最劇烈的轉折─失明。
用觸覺代替眼睛
視力漸漸消逝的獨眼龍時期,他首度創作出印象最深的書藝創作《手足情深》,用濃淡墨色堆疊層次,再覆蓋手印、腳印。他也曾夢見「蘭」字的草字頭,長出無限延伸的蘭葉,睡醒立刻畫下成為《夢中蘭》、《芝蘭如意》。
12年間歷經7次手術,終未能喚回視力。全盲後整整5年,他每天起床就直奔住家樓上的工作室創作。「幾乎走不出去,也不想走出去。」唯一出門的機會,就是請太太帶他出門去參加墨潮聚會,但是好強的他,對同儕也無法說出口。
「第7次手術看不見以後,我聽見內在聲音跟我說,如果不再繼續寫下去,有天你的能力會喪失。」但他轉念一想,「那代表我現在還可以寫。」他用觸覺重新建立對世界的了解。拿出紙張、攤平墊布,以手掌撐開丈量紙張長寬,將數個小紙鎮擺放妥當,輔助書寫時的定位。以前握著毛筆桿尾端,現在則緊抓筆毛根部,直接感受墨汁水量並控制運筆力道。以前一眼就能瞥見的世界,如今,一筆一畫從頭苦練。
打開心眼創造萬龍
在黑暗中,廖燦誠創作出代表作《龍書》。「寫完發現龍好像會動,把尾巴動了一下,動了又寫,寫了又動,就寫了一百張,成為百龍書。如果疊起來,把它翻動起來, 像卡通一樣。」「點一橫就是龍角,兩點是眼睛,一橫是鼻、底下的月是嘴巴。」沒人見過龍的真面目,正巧給予廖燦誠發揮想像力的空間,無視紙張邊界、上下左右的限制,每一張的撇捺差異皆是靈光。
「真正創作是用心創作,不是用眼睛,眼睛沒辦法創作,只會抄襲。」在失去視覺的世界裡,目前近70歲的廖燦誠的書寫狂想卻從未停息。他從百龍書寫到萬龍書,一躍在龍的肩頭上,飛向更遼闊的未知,也領他走出自我隔離。到盲人重建院學點字、生活技能,走出家門、接觸人群,學習陶藝、參加舞台劇演出,還為更生人講授生命教育。
回想墨潮時期,他曾寫下意氣風發的座右銘「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風」。全盲之後,走過人生低谷,他更認為登頂不夠,眼睛只能看見外在世界,由內心向外探尋,才能看見更遼闊的宇宙,於是寫下「宇宙無邊空是岸,人生有愛捨為先。」
最後,忍不住輕聲細問是否想過要放棄,廖燦誠彷彿回答過數十遍,卻不厭倦地說:「如果我不能創作,那等於宣告我死亡。創作就是我的生命。回頭看明眼人時代好像是前世的作品,我現在就像是天生看不見的人,一切重新歸零,重新開始。」
更多關於生命書寫文章請見「安可人生雜誌 第六期 –我寫故我在」誠品、金石堂、博客來、讀冊各大書店均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