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理當成為話題的城市。從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到曾經引領風潮的社會風尚,基隆的敘事,揉合了山海、港市和詩意的雨都;老基隆人曾流連追逐的時尚、群聚交際、生意買賣或溫暖居所,仍歷歷在目。只是,如此繁華光景好似被埋在一層薄霧中,外界看得朦朧,以為這裡令人殞落地悵然無味。Anke採訪了基隆在地的台灣文史作家曹銘宗,隨著他鉅細靡遺道的講述,基隆展現了剛柔並濟的城市力量,在豐富而獨特的文化資產中,凝聚時代縮影後的城市魅力。
Anke:你記憶中的基隆是座什麼樣的城市?
曹銘宗(後稱曹):雨港,雨都,一年兩百多天下雨,冬天幾乎天天下雨。雨是基隆的沉重與負擔,暗黑的房子,潮濕的街道,淋雨也要工作。雨也是基隆的美麗與浪漫,朦朧的山海,往來的旅人,即使悲情也要唱一曲《港都夜雨》。
Anke:請跟我們聊聊你在基隆印象最深刻的年份(時期)。
曹:1960年代!我是小學生,看過日本時代留下來的基隆車站(有鐘塔的文藝復興式建築,1967年拆除),大約在冬季,車站前很多三輪車,車身披著帆布,車夫戴著斗笠。這是我記憶中最久遠的基隆美景,像一幅畫,後來才知道,這是台灣在日本時代最早、最美的火車站。基隆曾經擁有無數的美麗建築、山海景觀,在歲月中不斷流失。
Anke:在台灣,「懷舊」突然成為一種新的城市賣點,你認為基隆在這個部分有什麼優勢?
曹:基隆的懷舊,在國際交流、戰爭的歷史相當可觀,可惜在古蹟、歷史建築、文化創意及導覽解說的襯托上,相對顯得較弱。基隆的懷舊,最具體表現在傳統的美食小吃,這是基隆歷來不同族群留下的飲食文化資產。
Anke:目前,基隆市政府著手整頓港口東西兩岸,期待還原山海城的風光與魅力,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A:基隆港的整頓、美化早就應該做了,但不可能還原了。我住在正榮街的山丘上,日本時代稱之「旭ヶ丘」,在山頂可眺望基隆港內外的美景,「基隆旭岡」曾入選日本時代的「新台灣八景」(1927年台灣第一大報《台灣日日新報》舉辦讀者票選及專家評選),現在的景觀豈能同「日」而語?我住的這一帶舊稱大沙灣,在日本時代有一個美麗的「孤拔濱」海水浴場(約在今東9-東15碼頭),在戰後1966年被填平興建碼頭,消失的天然海岸還找得回來嗎?歷史教我們要懂得珍惜還擁有的。
Anke:你認為基隆最獨特的地方除了地理位置,還有什麼?
曹:獨特地理位置上的歷史與人文,就是基隆自西班牙、荷蘭、大清、日本時代留下來的重要文化資產。基隆作為台灣文字歷史的起點之一,歐洲大航海時代西班牙帝國最遙遠的貿易和傳教基地,日本統治時代的日台海運樞紐、台灣最大商港、縱貫鐵路起點的「台灣頭」,以及中元祭典、族群美食小吃等,如此豐富而獨特的文化資產,可以成為強大的觀光資源。
Anke:你第一直覺想到的「文化地景」是基隆的哪裡?
曹:我會想到和平島,那是台灣歷史上最能呈現多元族群、多元文化的地方之一,包括馬賽族原住民、西班牙人、荷蘭人、日本人、中國各省漢人,以及戰後的阿美族移民。
和平島最具歷史及國際化價值的文化資產,我認為是十七世紀西班牙古城。1620年代荷蘭人在台南所建的熱蘭遮城,至今還有城牆殘蹟及建築遺構,在旁邊設立的熱蘭遮城博物館,成為熱門景點。但同時期西班牙人在基隆和平島所建的聖救主城(聖薩爾瓦多城),則蕩然無存,近年來中研院才與西班牙學者合作考古。
事實上,有了古蹟、博物館,才有基礎舉行「歷史重演」(Historical Reenactment)的觀光展演活動,藉由歷史現場、典藏文物重現著名歷史事件,這是對歷史的寓教於樂。所以我主張重建聖救主城,當然重建要看條件,也可以部分重建,再利用數位科技來呈現整體。聖救主城原址埋於台灣造船公司(前中船)基隆廠的船塢底下,目前似不可能原址重建,但近年來進行考古挖掘的「諸聖修院」(Todos los Santos)教堂,占地很小,重建機會較大。相對於台南北門的「水晶教堂」、嘉義布袋的「高跟鞋教堂」,基隆和平島的「西班牙教堂」才有歷史、文化的根據和價值。或許,台灣、西班牙、天主教道明會三方可以合作重建。
Anke:就你而言,你認為要讓基隆翻轉的最重要的元素為什麼?
曹:我以基隆另一個最具歷史及國際化價值的文化資產「雞籠中元祭」來談,翻轉的關鍵在於藝術化及國際化。
農曆七月十五日的中元節與盂蘭盆節,在東亞、東南亞「漢字文化圈」及信仰佛教的國家、社會,可說是共同的傳統節日,但重視的程度,以及主要祭祀的對象,包括天地、神明、祖先、鬼魂等,各自有所不同。台灣的中元節特別重視普渡孤魂野鬼,尤以基隆的「鷄籠中元祭」為代表,從文化創意的觀點來看,應該可以營造「全球對鬼最友善的城市」。首先是彰顯「鷄籠中元祭」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包括莊嚴儀式、廟宇藝術、傳統音樂、水燈製作,以及恢復古制:為期一個月的中元普渡。同時要擴大國際參與,以慈悲、和平為主題,與各國的中元節、盂蘭盆節觀摩、交流,邀請他們組團來參加「鷄籠中元祭」的大遊行。此外,可據以發展「親善鬼魂」(Ghost-friendly)的文化創意產業,不只在農曆七月,甚至可以整年。
「鷄籠中元祭」在中正公園的老舊「主普壇」,應該提升格局、擴大規模來整建或重建;位於主普壇一樓的「中元祭祀文物館」,也應該從地方文化館改建為國際性的中元祭博物館,展現文化深度及宗教藝術,成為國際宗教觀光景點。另外,北台灣最大的崁仔頂漁市,為什麼無法發展日本東京築地漁市的氛圍?碧砂漁港的也空間不小,為什麼無法形成美國舊金山漁人碼頭的樣貌?可能需要注入更新的文化和創意元素,才能脫胎換骨。
Anke:請與我們分享你最喜歡基隆的一個地方。
曹:我最喜歡基隆廟口,因為那是「基隆人的大廚房」,也是台灣現存最大、最集中的廟口小吃區,以及最美味、最能代表台灣傳統小吃的夜市(根據2010年觀光局舉行的台灣「特色夜市選拔」活動)。
台灣是多元族群的移民社會,多元文化既互相融合,也共存共榮,我認為在表現上最困難的是政治意識形態,最成功的則在飲食文化,這可從基隆廟口小吃見微知著。另外,我對小吃情有獨鍾,而且心懷敬意。我認為小吃是國民美食,讓窮人家不必花太多錢就可以滿足口欲,所以賣小吃的只要做得好吃、價格公道、服務親切,對社會就有縮小貧富差距的貢獻。
Anke:基隆林立的咖啡店也算是另一城市內的樂趣,你有什麼口袋名單嗎?或是你對於基隆的咖啡店有什麼不一樣的想法?
曹:我平時喝茶,感覺浪漫才喝咖啡。基隆是國際港都,自然會有很多咖啡廳。美軍駐台期間(1951年至1979年),尤其在越戰期間(1955年至1975年),基隆是美軍在台灣的渡假中心之一,所以有很多酒吧、咖啡廳。但我想,基隆的咖啡文化應該再往前推到日本時代。我們常忘了,基隆港在日本時代是台灣與日本之間的「玄關」,當時基隆是台灣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尤其基隆的居民約有四分之一是日本人。
以1935年台灣城市人口來說,第一是台北州台北市約27萬人,第二是台南州台南市約11萬人,第三是台北州基隆市約9萬人。在1942年,台北市約38萬人,高雄市約20萬人,台南市約16萬人,基隆市約11萬人,比台中市、嘉義市、新竹市的人口還多一些。日本統治台灣到了1930年代,政治已趨穩定,工商也漸繁榮,社會上出現跟隨西方文明的流行文化,當時日本內地和台灣都開了很多「珈琲店」(咖啡的日文漢字是珈琲),基隆應該也有不少。
Anke:半世紀前,參與越戰的美軍第6、7艦隊,把基隆當做戰時度假中心,隨著美國大兵到來,基隆酒吧、牛仔街也跟著興盛,在當時,咖啡跟酒吧文化亦密不可分;而現在仁愛區巷弄留下的老咖啡店,有些也保有委託行的一些軌跡。你對於那時候的基隆還有印象嗎?有沒有什麼對於街廓的回憶?
曹:我在基隆街上看過西洋船員及穿制服的美軍,他們進出酒吧,有時也會帶「吧女」出場。我後來聽一位朋友說,當年他在港邊看到美軍帶吧女散步,就會從後面走過去把美軍推入海中,他是那個年代的「愛國青年」。
當年基隆街上有很多委託行,專賣很貴的各種舶來品,貨源大都是船員從國外購買再帶進基隆港。我聽人家說,有的船員身上穿著好幾套衣褲,賣給委託行可大賺一筆。我年輕時有一件風衣,就是爸媽在委託行買給我的。1979年台灣開放國人出國觀光後,基隆的委託行才逐漸沒落。
Anke:身為基隆人你認為最驕傲的地方為何?
曹:在陰雨下生活,心中卻有陽光。從繁華到沒落,仍不放棄希望。用一句話來形容它的話,「上帝創造、天使喜極而泣的海灣。」
從日據時代到現在蠢蠢欲動的翻修整頓,基隆像是位風塵僕僕的居士,內斂地用隱而不揚的語彙琢磨自己;這些濃縮凝斂的風景,只是欠缺「指路人」罷了。同是基隆人的台灣文史作家曹銘宗,不僅在這次與Anke的恣意敘述中,揭起基隆的美好往事,更引發了這座城市不應被遺忘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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