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是我的每日工作場域，我早習以為常，但我明白對民眾來說，沒有人會喜歡來醫院，特別是需要照顧患者的家屬們，忙於工作和家務外，還要耐著性子照顧患者，大家難免都會有心情起伏、情緒爆發的時候。
那天，我踏入陳伯伯的病房，就見陳伯伯坐在床上，臉色頹喪、低頭不語，身旁站著的是他的女兒陳小姐。
陳小姐大聲怒吼：「如果你都不吃藥，那就乾脆去死一死好了！你這樣不是在找我麻煩嗎？你看病和買藥的錢都是我付的，結果我回家就看到一大堆藥放到過期！你連吃都不吃，只會一直打電話給我說身體不舒服。我一聽，就趕快送你來醫院。你不知道住院要花錢，請看護來照顧你，也要花錢嗎？你以為我很有錢嗎？！」
陳伯伯倔強地回話：「那我去跳樓好了，反正活著也沒意思。」
陳小姐馬上大吼：「那還不快去跳？」
父女倆吵得不可開交，連我進門來都沒發現，直到我走到床角，才讓他們驚覺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裡。
「我看他乾脆去死一死好了！」
陳小姐有點尷尬地開口：「醫師，你來看我爸爸？」我先安撫他們：「你爸爸目前狀況還好，不需要太擔心。」
其實，我也對這樣的場面感到驚訝，因為前幾天來時只見到陳伯伯與看護在場，大家溝通起來都很平和，所以我沒預料到第一次見到家屬卻是父女間爭吵的火爆場面。
我擔心地問：「一切都還好嗎？」
陳小姐深吸了一口氣，馬上把心中的不滿全倒出來：「陳醫師，你聽我說，我是一個可憐的人。我先生四年前得到癌症，都是我親自照顧。那一段時間裡，我們只求我和他雙方的父母把自己照顧好，不要再給我們增加負擔就好。我根本沒期望過父母要給精神上，甚至經濟上的支持，可以說是我自己撐過了照顧我先生的那幾年。
「後來我先生過世了，這樣的結果，對我來說當然很難過，可是坦白說，終於不用到醫院照顧，某種程度，我慶幸自己終於解脫了。當我先生過世，留我一個人照顧我自己的一個孩子，但沒想到，我還要照顧我哥的兩個孩子，這樣就算了，沒想到那時候，我爸也開始生病。」
陳小姐愈說愈氣：「我一個單親媽媽要養自己的孩子，雖然不容易，而我弟弟只會生，卻連養小孩的能力都沒有，所以我還要負擔他兩個小孩上課和吃飯的費用。我很會賺錢嗎？當然不可能！坦白跟你說，我是『月光族』，一個人做兩份工作，還要抽時間兼差，可是這樣拼命賺到的錢，根本存不下來，每個月都花到一毛不剩。
「我不是要抱怨工作辛苦，其實我覺得只要我的付出有意義，也能讓家人知道珍惜，那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可是，陳醫師，你看我爸，他在我最辛苦的時候沒有幫助過我。現在我累得半死，還要努力照顧他，他竟然放著一堆藥過期！每次住院，都是我陪他看病、吃藥、打針，請看護來照顧他。之前他發生腳栓塞，我花了二十幾萬，終於治好後出院。醫生開了預防栓塞的藥，讓他帶回家吃，結果我回家一看，他竟然都沒吃！」
陳小姐氣到口不擇言：「如果他再發生一次栓塞，我看他乾脆去死一死好了！」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陳小姐滿面怒火，頻頻深呼吸。
此時，我聽見低著頭的陳伯伯小聲地說了一句：「我活得很累。」
乃菁醫師說中家屬的心事
但火氣正旺的陳小姐沒聽見，她繼續滔滔不絕地說：「我手機從來不關機，鈴聲總是開到最大，就是怕他有緊急狀況打電話來時，我沒聽到。因為總是怕沒接到，所以我常睡不好。再說，每次接到他打電話說身體不舒服，第一個跳起來處理的人，還有誰？每次都是我啊！」
看著陳小姐的表情，我陡然領悟到她想表達的重點。
我說：「陳小姐，我發現你很愛你爸爸的！你這麼生氣，其實是因為覺得自己這麼愛他，可是他卻沒有好好愛自己，對吧？」
被我說破了心事，陳小姐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張嘴想要反駁，最終卻是深深嘆氣：「我啊～真是倒八輩子的楣，才會愛他啦！我這樣努力、沒日沒夜地應付全家人的需求，他卻把我用辛苦錢換來的藥堆著不吃。你說，我能不生氣嗎？」
陳伯伯低聲說：「我以為不重要。」
這一句讓陳小姐再度提高聲量：「不重要？！我都不跟你說我的辛苦，每次都認真帶你看病和領藥，你一不舒服就是打電話給我，要我帶你看醫生。結果，你說這些都不重要？！」
這下陳伯伯真的出現後悔的表情，很認真地說：「對不起。」
或許是沒想到老父親也會道歉，也可能是累積在心底的怒火都爆發出來了，陳小姐陡然間靜了下來。
好幾分鐘內，病房中一片寂靜，父女倆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最終還是由我來打破僵局。
「其實啊，我覺得你們彼此都很在乎對方耶。陳伯伯，你想想啊，你女兒付出這麼多，努力賺錢，又擔心漏接你的來電，這都是對你的關心，可是你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所以她才這麼氣啊。」
陳伯伯沉默著，沒回話。
倒是陳小姐用喪氣的聲音說：「說真的，我累了。我也不是要我爸恢復到多好，只求他好好吃藥，該做的治療做了，該吃的藥吃了。之後，若還有什麼狀況，那就是個人的命運安排。可是，他連藥都不吃，光靠我拼命地帶他看醫生，花那麼多錢住院和買藥，又有什麼用呢？我覺得自己好傻。」
陳伯伯頭更低了：「對不起！以後我會乖乖吃藥。」
檢視陳伯伯的用藥，讓吃藥不那麼辛苦
我馬上打圓場：「看起來，陳伯伯是真的懂做女兒的擔心了，相信以後一定會乖乖吃藥。我想陳伯伯不想吃藥，可能也和藥的分量很多有關。那麼，我們可以來一一檢視，看看哪些是一定要吃的，哪些可以停藥不吃，讓吃藥這件事不那麼辛苦了。陳伯伯，我們一起努力維持你的生命，好嗎？」
陳伯伯終於抬起頭看我：「好，我會配合，不讓我女兒擔心。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很麻煩大家了。」
那天，離開病房後的我，好幾度回想起這對父女。
其實，我覺得陳小姐的暴怒，也不見得都是壞事呢。在此之前，陳伯伯大概只覺得女兒整日忙到不見人影，要見到她，就只有自己打電話說身體不好，所以他不太珍惜自己的身體。
陳小姐怕老父親擔心，所以她也從沒讓老父親知道自己陪伴先生抗癌的過程，也沒說過自己在先生去世後，要扛起那麼多工作，負擔家中那麼多花費的辛勞。她以為老父親會懂，可是很多時候，不說出口就是大家都不知道啊。
陳伯伯和陳小姐這樣的爭執，放在現今社會，很遺憾的，也非少見。
許多家庭中，家人們都靠「我以為你會如何如何」來想像身旁親人的反應和舉動，包括以為大家會自然而然體會出自己的付出和犧牲。可是，人心隔肚皮，即使深愛彼此的家人們，也不是光靠眼神就能溝通的啊！
希望我們都記得，即使親如家人，彼此間，還是要有話就清楚說出口。最好每隔一段時間就找機會坐下來，談談內心的感覺和情緒，說清楚對彼此的期待。若內心還有怒氣，及早說出口，才能趁早處理。
特別是到了長輩、老、病，需要長期照顧的時候，更要坦誠相待。看是藥物太多不想吃，還是吃藥會不舒服，需要年輕人幫忙與醫師溝通、討論，又或者對如何走人生最後一段路有什麼樣的規劃，大家都可以談談。
如此一來，我們才不會活在明明都是為了對方好，表現出來的，卻是互相傷害的誤解啊。
作者：陳乃菁
出版社：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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