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生病，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難在於，她明明是大人，但是當她因為不明原因，退化到跟孩子一樣的時候，你會生氣，非常生氣。
十天前開始，是極端難熬的時候。姐姐通知我，媽媽已經疼痛到完全無法坐在床上，不論吃飯、如廁、洗澡，通通都無法自理。她沉溺在無止盡的疼痛中，只能躺在床上。更嚴重的是，她開始出現譫妄的情況。
所謂的譫妄，在老年醫學照顧上很常見，通常是在病房或固定的空間待太久，就會容易出現幻想、幻覺的情況。伴隨著疼痛、無法起床，她開始會胡言亂語。例如，她開始宣稱在家裡會看到不明男子的身影，而且時間、空間感完全錯亂，甚至會認為，牆上的畫是會動的。即使，我第一時間就認為可能是譫妄，但是聽到她面無表情的說，你背後有一個男人在看著你，那種感覺就是很陰森可怕。
在很短暫的時間內，我只能決定請救護車來家裡，把她送到醫院去，由姐姐陪伴她。然而，等待病房並沒有這麼容易，特別是不明原因的疼痛，光是等待就得很久。媽媽在急診的診間，一直喊痛，但是沒辦法立刻安排病房檢查。她就在急診間裡，持續等待。因為她喊痛的頻率實在太高，最後醫生甚至只能以些微劑量的嗎啡止痛，可見當時她的疼痛感有多嚴重。
好不容易，終於等待到三人房，也開始安排抽血、全身及腦部MRI等等，希望可以徹底的找出疼痛的原因。歷經了難熬的一天，終於等到檢查結果，但是卻讓我陷入更混亂的狀況，因為幾乎沒有找到問題。
這種情況有多令人挫折，你知道嗎？因為，這二個月以來的焦慮完全爆發。心裡不斷的吶喊，你到底怎麼了？你為什麼要這樣？你怎麼可以裝病？種種質疑、憤怒、不滿，通通在這時候爆發。你以為家人的愛是吃到飽嗎？你怎麼可以讓大家擔心？
但是，她的表情痛苦，似乎又很難偽裝，更嚴重的是，在醫院裡，她的幻覺越來越誇張。不同的「鬼」，會來探訪她，想要把她帶走。
人，在絕望的時候，會開始尋求鬼神的幫助，我當然也是。透過朋友的引介，我竟然找了一位仙姑，請她幫我瞭解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透過神明下凡，她告訴我，那是因為冤親債主來討債了。其實，當下聽到這個訊息，我覺得很魔幻、很不真實。所以我愚蠢的往下問，為什麼我媽會欠她？
神明的答案很有意思，她說，我媽在前幾輩子曾經把她推到河裡。我心裡雖然覺得不可能，就像是典型的「我媽人很好，怎麼可能做這種事」的想法。但是我還是繼續詢問，那麼，她因為這樣過世嗎？神明的回答更有意思，她說，沒有。坦白說，當下其實我覺得非常憤怒，因為我這輩子不知道被暗算、欺負多少次，但是我都忘記了。誰這麼小氣，推到河裡就要記恨這麼久？要是我都記得，那麼下輩子我要報仇的人可多了。
好，既然你這麼愛記，那麼冤親債主小姐，你要我怎麼做？我是她兒子，我來還。
要迴向八十七遍的地藏王經給她？好，沒問題。於是我花了一筆錢作法會，讓媽媽可以好過一點，冤親債主小姐，請你趕快去投胎，忘了我媽吧！但是，可否在法會之前，先暫停捉弄我媽，讓她回復正常好嗎？冤親債主小姐也說好，於是，我們成交。
其實，我這麼做，還是希望媽媽可以知道，我已經幫她迴向功德，讓她心裡可以好受一些。可是，在法會開始以前，是最難熬的，因為，冤親債主小姐並沒有履行她的承諾，媽媽的精神狀況，越來越糟糕。
她不認得我了。
她在醫院裡，永無止境的無理取鬧，特別是到傍晚六點以後，就會開始發作。她不斷的討疼，持續的需索。她分不清楚時間、無法辨識所在的地點。她以為自己在家裡，甚至會懷疑看護曾經把她帶離醫院。下班以後，我越來越不敢打電話給她，因為我覺得，她已經不是她。
在某一次的電話中，她似乎認不得我了，我覺得非常憤怒與自責，我問她，你到底怎麼了？你是誰？你不是我媽，可不可以把我媽媽還給我？她說的話，我完全聽不懂，只覺得她的說話語調、表情、態度，完全不是原來我認識的那個溫柔、體貼、善良的媽媽。我難過、我嘶吼，即使我知道，那完全無濟於事。
還好，這樣的情況，只有幾天。醫生告訴我，應該是因為身心科的藥物要調整，而且，可能也是她吃了太多的止痛藥，因為某些止痛藥的成分，確實容易引起黃昏症候群。在調整藥品的劑量與種類後，她慢慢的回復原來的樣子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故意在八點多打電話給她。她慢慢跟我說，她現在的疼痛減輕很多，明天可以試試看坐著吃飯，也會努力試著讓自己站起來。當時的心情，比考上律師還要激動。我對著她說，你要好起來，不論要花上多少代價，我都願意照顧你，請你不要再讓我覺得，你不是我媽了，好嗎？
她微笑著跟我說，好，我會努力的。
我開始哭，一直哭。
神奇的是，在醫生的幫忙下，她的疼痛感慢慢下降，疼痛減少以後，可能是因為止痛藥劑量也下降，幻覺的情況逐漸改善。現在她終於出院了，也已經回到家裡。雖然因為長期臥床，她的肌力已經喪失不少，一時半刻沒辦法站起來。但是，她承諾我，會慢慢復健，增加下肢的肌肉，再站起來做菜給我吃。
這件事，讓我短暫的體會了發生在許多人身上的故事：
- 中年以後，請注意自己的肌肉量逐漸下降、骨質逐漸疏鬆的事實，重量訓練或運動是必要的，請不要鬆懈了。
- 老年人跌倒，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請務必要做好全身檢查，不論是風濕類關節炎、骨頭斷裂、骨刺壓迫神經、肌肉發炎等等，都有可能。
- 止痛藥不要一直吃，過量的時候，容易引起幻覺，就像是我媽一樣。請在醫生指導下謹慎使用止痛藥。
- 臥床，會導致肌肉量更退化，更不願意坐起來、走路，接著身體就會越來越糟。
- 照顧老人，是一件比照顧孩子還要辛苦非常多的事情。老人只會越來越差，小孩卻是越來越好。
6.照顧老人家非常辛苦，給錢的人只是基本義務而已，所以，請不要對親自照顧老人的親屬比手劃腳，這樣很沒天良。
- 照顧老人家需要耐性，耐性會磨光，所以如果有人逃跑，別太苛責這個人。喘息是必要的，休息是一定的。
- 長輩說看到鬼，特別是長期臥床，很有可能是譫妄，不要忙著找道士作法，鬼還沒趕走，錢就會先被拿走。
- 老人家生病，信仰的力量也很重要，所以，該作法其實還是可以試試看，禱告也可以，只是不要「住院了拜託醫師，出院了謝謝師父」。
10.累了，可以暫時轉身，不要強迫自己當孝子孝女，優先照顧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無論如何，你不能先垮。
本文摘自呂秋遠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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