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人生

急診室醫生的溫柔注視 – 死亡降臨之前,過度擔憂是一種奢侈

急診室醫生的體悟--人類的生命會毫無預警結束,像是在引導著我們,讓我們要珍惜每一天。(示意圖來源:Freepik)

當時的我是個醫學院的實習生。穿著白袍到醫院裡上班,跟著醫護人員們的日子已經有一個月的時間了。雖然教室裡和醫院裡都共享著同樣的知識,但是兩個地方卻是完美隔絕開來的。教室裡的知識都是文字形態,而醫院裡的都是真正的患者。因為那樣的差異太大了,所以根本就無法把兩個地方都想成是以同樣的學問為基礎的一個空間。在安靜閱讀著文字的教室裡,疼痛只會偶爾因書頁割破手指而來,是一個單純又和平的知識共享場所。我們在那裡學習疾病如何給人帶來痛苦與死亡,也在那裡學習著疾病如何用不同的方式帶來同樣的痛苦與死亡。就那樣,我聽了無數堂課,通過了無數次的考試,而終於成了實習醫生。當時的我二十四歲。

在醫院上班就等於將那些文字記錄的內容實際套用在人身上。其實要把教室裡的文字內容用在患者身上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在醫院裡,那些彷彿只會在紙上記錄的事情,都是真實發生的。醫護人員念出來的每一個字,會讓人打電話給家人哭泣、會讓人因難以置信而不停反問著,有時候也會讓人抓狂到抓住我們的領口。用文字記錄的診治病患因痛苦而呻吟著,最終因與死亡太接近,任何痛苦都無法讓他們再次呻吟。這些都發生在無色無味的白色高塔裡,在這個穿著白袍的人忙碌奔波的空間裡。

我當時還是一個沒有機會親眼目睹死亡的實習醫生。但我所屬的血液腫瘤內科裡的患者們,都在等待著死亡的到來。腫瘤科的患者們進行著化療的同時也在逐漸凋謝。我坐在血液內科門診室的角落裡,靜靜地觀看教授的診療。這是一個實習醫生的工作。

不哭的患者

一個年紀大概三十歲,臉色蒼白的女性打開了門診室的門走了進來。長得一臉稚氣的她居然和我同齡。她坐在椅子上,然後向教授遞了一張紙。據說是因為腳踝一直腫起來,去了社區的醫院之後,那裡的醫生給了她這張紙,請她過來這裡。紙上有著疑似診斷病症,還附帶一張血液檢查結果。教授皺起了眉頭。一定不是好事。如果是好事的話,大概也不會請她到這裡來。社區醫院的醫生極可能和她說了「請到大醫院做更仔細的檢查吧」這樣的話,所以她的表情並沒有特別難看。

「我們來做更仔細的檢查吧。」教授馬上下了指示。追加檢查在無菌室裡進行,是一個要另外套上鞋套和頭罩,穿上一次性防護衣之後,還要經過潔淨室消毒才能進去的空間。她剛離開門診室準備入院手續的時候,教授對我說道:「她由你來負責主治。」所以,在那名患者出院前的每一天我都要負責,早上報告她的情況,還有跟進她所有的手術。這是我們在醫院裡接受的教育過程。治療由醫護人員來決定,瞭解了治療方式之後,我只要親自為她看診,學習和報告相關的疾患,然後觀察治療結果就可以了。

她在接受了追加血液檢查之後辦理入院手續,然後在傍晚門診結束之後接受了骨髓穿刺檢查。如果要從人體中抽取骨髓,就必須利用針刺穿骨頭。雖然我們身體的大骨內都流淌著骨髓,但最容易抽取骨髓的部位其實是盆骨的位置。首先我們讓患者躺下,然後將粗針深深插入她臀部的位置。在針觸碰到骨頭的時候,我們就使力將針插入盆骨,戳出一個圓形小孔。這個時候患者們都會感受到骨頭碎裂的痛楚。注射器被接上並開始抽取液體的時候,注入注射器裡的紅色液體就是骨髓。這瞬間則是患者們最痛苦的時候,據說像是被人扯動神經一般的痛。到現在也是,我只要聽到有人說起抽取骨髓的時候,腦中都會浮現這個畫面。

她戴著口罩和手術帽默默地承受著痛楚。骨髓檢測分析預計在第二天進行。晚上巡房的時候她按指示安靜地躺著休息,但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患者,也完全沒有獲知悲劇後的症狀。這個白色的無菌室裡什麼都不能攜帶進入,顯得特別無聊,甚至有些鬱悶。這一大片白淨的空間大概還沒有給她帶來實感。

第二天我們對她的骨髓進行了切片分析。骨髓液被製成抹片,染色後用顯微鏡可以直接觀察骨髓細胞的模樣。診斷由醫學檢驗科進行,但若只通過觀察抹片作出診斷會有誤,所以我們會與相關的臨床科一起觀察抹片,並同時配合臨床影片一起作出診斷。雙方在交流意見之後達成協議,才獲得結論。一絲光線都無法照射進來的檢測室裡,數個顯微鏡被擺放在長長的桌上。在座的數人與檢驗科教授共用著顯微鏡看著同一個畫面,在安靜的房裡發表著各自的意見。我也坐在那房裡。明亮的畫面上浮現數個染上紫色的細胞。只看著那些細胞,我無法判斷是哪種疾病。但是檢驗科的教授很明確地表示:

「是骨髓增生不良症候群(Myelodysplastic syndrome,簡稱MDS)。」

坐在我旁邊的主治醫師開了口:「與臨床反應一致,我們已經確認了。」

就這樣毫無異議地結束了。畫面已經換到了下一張幻燈片。

我在教室裡見過的文字也在這個時候浮上我的腦海:「MDS的患者們大約能活過兩年至兩年半的時間。」

我剛剛聽到了我的患者將在兩年內死亡的事實。昨天才初見的她,生命僅有三十二年的期限。在場的每個人也確確實實地聽到了這個事實,但麻木的醫療人員已經將關注轉到了下一個病人的細胞抹片上。

「這張抹片上的細胞……」

我在那一瞬間,怨恨著畫面上每一個染上紫色的細胞。這些細胞讓我覺得我們在謀殺著人。眼眶裡充斥著淚水讓我的視線變得模糊。腦海裡各種想法交織著,我只能呆呆地看著那些分界逐漸模糊的細胞們。數個不幸與判決後,診斷時間就結束了。

傍晚的簡報會議上,教授聽著結果的報告,臉上的表情像是再次聽到一個已知的消息。教授點了點頭後回頭囑咐我。「如果你晚上會去巡房的話,讓患者好好睡一覺吧。我明早會去和她說明的。」

簡報會議結束後,我到無菌室去看了那名患者。每個到了無菌室的醫療人員或是患者都需要經歷同樣的消毒過程。我將手消毒後,套上了一次性鞋套和手術帽,也穿上無菌手術服。接著我在封閉的潔淨室裡,接受了殺菌蒸氣的洗禮。我全身上下只露出了眼睛,她也穿著同樣的裝備,只露出雙眼安靜地看著窗外。在我踏入無菌室的時候,我們的兩雙眼對上了。

我問了她有沒有什麼不舒服,她回答說沒有。她用炯炯的眼神看著我。我清楚知道她餘下的時間,而她不知道。我想起了她經歷的過去和所剩無幾的未來兩年,而她沒有想起的必要。反正明天她就會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明天她就會因想起過去而哭泣。我最後哽咽著請她好好休息,然後猛地轉頭離開了無菌室,生怕她發現我哭紅的眼角。

第二天,教授向那名患者傳達了事實。她點了頭表示理解,聽懂,但她沒在我們面前哭。大概是還需要時間。我們馬上就向下一個病人走去,然後繼續著類似的會診。

下午又有一次的會議,而我們聚集在電腦面前聽著檢測報告。

輪到那名患者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了主治醫師:「她還那麼年輕,那以後怎麼辦啊?」

周圍忽然一片沉默。

以仁慈著稱的主治醫師轉頭看著我,看了看我的表情之後開口。

「什麼怎麼辦,治啊。」

「不,我的意思是MDS的預後不好嘛。患者才三十歲,但卻只剩下兩年的生命……」

主治醫師像是聽著第一次發表的學術報告一樣呆呆地盯著我,說道:「怎麼了嗎?活著接受治療,然後再死掉啊。」

死亡是必然的  珍惜每一天

理所當然的一句話。他不是殘忍,也不是無法理解不幸。只是他身為醫生,這只不過是自然法則下發生的事,他也無法作出任何評論。我當下才醒悟,醫院就是一個不幸排成一列的地方,而我們人類只能看著這一切的不幸發生。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我在那之後就從血液中央內科調走了。我不知道那名患者後來怎麼樣了。但時間過了很久,預想中的結局大概也發生了吧。

在那之後,我考到了醫師執照。在長達十年的醫生生涯裡,我親自確認了無數次死亡。在那期間,我曾在確認了抹片檢測或CT結果之後哭過幾次。經歷了那樣的歲月之後,我現在也成了在檢測室裡平靜地宣布著死亡的醫生。

身為一個頻繁目睹死亡的人,我很常被問道:「你見過無數次死亡,那請問你覺得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

人類的生命會毫無預警結束,像是在引導著我們,讓我們要珍惜每一天。

我確認過無數次死亡,宣告了無數生命的結束,所以人們會問我生命的意義,期待著從我口中聽到類似的人生箴言。但我連我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命都還沒走到那個階段,就算宣告了無數的死亡,但說實在的,我至今也還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如果學生問起類似的疑問,我不會像當時的教授作出一樣反應,但我的回答還是和一般醫院的氛圍符合,不會掩飾一般醫療人員的冷淡。我偶爾會對瀕臨死亡的人過於投入感情,讓我自己也很痛苦,但我無可奈何,只能告訴那個人只能這樣活下去。深思熟慮,淡然處世吧,那會是最好的。死亡是必然的,除了這句話,我無話可說。

沒有經歷這其中的人大概都無法瞭解。只有在與死亡共存的這個空間裡並不只有悲傷和激情。很多人會順從地接受死亡,有時候還連別人的份也要一起活下去。不然該怎麼辦呢?反正不管是誰本質上都無法對抗死亡。不管是宣告死亡還是被宣告死亡的人,最終都不會大吵大鬧,不然那些溢出來的悲傷會讓我們的世界陷入癱瘓。

死亡在我所處的空間裡自然地發生,不會給人帶來希望,亦不會使人絕望,更不能反映生命的意義。死亡降臨之前,過度擔憂死亡是一種奢侈。我是一名科學家,依據證據作出判斷,甚至以這行業為生,所以我只能這麼說。我依然對生命的意義一無所知,但死亡是必然的。

本文摘自時報文化出版之《從急診室,致你》

《從急診室,致你》

出版:時報文化

作者:南宮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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