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人生

圖說神話的人 劉家正

作者簡介:鍾文音 
淡江大傳系畢,專職寫作。曾赴紐約習畫,一個人旅行多年。參與國內外大學作家駐校計畫,擔任客座教授,授課小說與散文創作。曾獲多項重要文學獎,已出版多部旅記、散文、短篇與長篇小說。近作包括短篇小說《溝》(2021);長篇小說《命中注定誰是你》(2022)。2021年以《別送》獲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殊榮,2023年以同一部作品獲得第十屆聯合報文學大獎。自2016年起以七年時光織就(母病三部曲)──散文《捨不得不見妳》、小說《別送》、札記《訣離記》。

不論時光走得多遠,只要拿起畫筆,記憶總能把劉家正帶回那個遙遠的黃昏,他放學回家看見畫師陳壽彝在陰暗的樹葉中將樹幹畫上白色的神來一筆,使得整個山景樹林就被照亮了,他彷彿被召喚了內心最深最深的渴望,他長大後也要當畫家。

後來他不僅當了畫家,且擇艱難之路走。

達摩祖師面壁九年,一心為了等待具根器的弟子到來,將法傳承下去。劉家正面壁已過三十寒暑,一切也是為了傳承。將佛道故事畫在壁上,傳承文化,傳承力量。

他在人間畫神話,在紅塵畫春秋。他就像一個連通人間與天界的入世的修行者,以畫描繪那不可見的神佛,以畫修己之身。

屬於他一日的儀式就是從畫開始,從畫結束。

將宮廟繪成藝術殿堂
進入他北投的家,滿眼畫作,有一幅畫南投故鄉的梅花,清雅脫俗。他從小生長於南投,是真正的大內高手,他在畫作上也簽名:玉山人。

陽台開闊處即是畫室,每一根被他畫過的筆都保留著,筆筒上插滿了走過時間的畫筆,如開著永生花的盆栽,每一隻筆都是歲痕,都是他的生命刻痕。

畫家不丟筆,他說。這讓我聽了心驚,我的畫筆畫壞都丟了。劉家正說妳也畫畫,我笑說屬於亂塗鴉鬼畫符的非科班。他卻淡淡笑說,那也是一種想像力的展現。但我知道相較於他那種刻苦走過每一個歲痕的畫家,其一筆一畫的基本功是終其一生的練劍秘笈,也是大多數人難以超越的巔峰。

他的作品就像他的藝術坊名為「鼎臻」,鼎臻是高度,也是態度。鼎臻既是鼎立於極致,也是臺語所說的頂真(tíng-tsin,認真)精神。

他不斷地走進寺廟,不斷地讓神佛下凡,補救補遺闕漏的,神在他的筆下都復活了。

他屢屢提及從小就愛畫畫,受姨丈影響,他走上了一條少之又少的傳統寺院畫師,一路披星戴月荊棘載途,能撐過這條路且走到頂尖者幾稀,他不僅實踐了少年時代就想成為的畫師,且成為第一與唯一。

他彷彿是天選之人,說起連婚姻都是神佛應許欽點的。我問起在旁招呼我們喝茶的優雅太太是怎麼嫁給您的?

話說他們可是神佛作媒,經過觀音菩薩認可的人間伴侶。

他的太太劉蔡春美女士,是北投人。是劉家正在二十九歲的那年他在某道場作畫時結識的。那時候,劉蔡春美若沒遇到大她五歲的劉家正,她本是想剃度出家的,只是當時被她的父親阻止之故。哪裡知道因緣注定,隔年走入結婚。

劉家正笑說他們要結婚前,蔡家還問神搏筊、得到聖筊而允諾的眷屬。

他說後來他對許多神佛背後的故事與經歷常常都是靠博學於宗教的太太說給他聽的。

我自己畫畫過,非常知道一旦拿起畫筆的那一刻就難以停下的狀態(為專心寫作,所以暫時我收起畫筆),而劉家正更是一頭埋入顏料的人,他是與月亮同枕的人,一旦畫畫就停不下來,經常畫至

夜深忘時,有時太太醒轉,會提醒他趕緊休息,他才打住。

他笑說岳父曾說他這個人是一天下來也說不上幾句話的人。

四顧眼看人間
「門神畫」最難在畫出眼睛,也就是四顧眼,畫龍點睛。佛像開眼,眼睛是神韻是靈魂,畫出四顧眼,也就是四面環顧,人看神佛像時彷彿覺得神佛也在看人,每個人都感到神佛在看顧著人間。

美學品味的細節也蘊含在他的生活,繪畫的主軸之外生活的儀式有靜坐養神焚香飲茗讀書看畫,注意到他的服裝也很不同,看似唐裝,但卻沒有中國結。這也是他改良過的款式,去中國結改內扣式,穿起來雅而不俗。這很像他的畫作,不拘泥於傳統,但又突出於傳統,自成一格。主因來自於他長期有國畫基礎,又注入西方的透視法,使他的門神個個都像回到人間的神,不論怒目金剛或者慈悲低眉,都是栩栩如生,躍然筆下。

我以為作品大忌就是俗不可耐(庸俗枯索一成不變過於艷彩)或者雅不可耐(做作矯情匠氣),此二者都是敗筆。而且他熟知俗中入雅,雅中入俗,雅俗共賞之境是他認為最佳的讚賞。

生中求孰(技藝不斷精進),孰中求生(不拘泥框架),我覺得劉家正的高度自覺與與時俱進,使其畫作形神皆備,走入了藝術性,這是傳統畫作最困難的有神,有個人風格。

問他截至目前最喜歡的作品,他提到為「圓光禪寺」畫「善財童子五十三參」的故事,五十三個故事,將文字圖像化,畫功內斂,神采飛揚,殊勝至極。

另有「虎尾持法媽祖宮」也是他進行最久的壁畫工作,十多年下來,從無到有,不斷擴增,至今仍未完成,彷彿是高第的聖家堂的再現。劉家正從一對門神畫到這家宮廟變成「宗教文化園區」。劉家正說宮殿壁畫皆十分典雅,他將壁畫的彩繪藝術注入其中。另有他個人喜愛的閩南建築新北泰山的「頂泰山巖」與古坑的佛寺「大悲精舍」。

聽著,我的心開始畫了張島內旅行的新地圖。

深耕每個職業都難免有職業傷害,劉家正作畫長期懸腕在高難度的寺廟空間,不論修復工程或者大型壁畫的創作,長期下來他的手眼也有過傷害。但見他卻一頭烏髮,他摸著濃密的髮絲笑說他一個趣聞。

得獎那年,他去領獎的前日,心想自己這頭烏髮太顯年輕,想刻意去染白,為髮色太黑而困擾真讓我羨慕。但染白之後會再長出來,於是改用噴的,將髮噴灰之後的上午他去接機出國讀書的女兒回國,在機場女兒見他滿頭白髮竟還差點哭了出來,難過地想父親太勞累了,竟至瞬間蒼老了?

在定點與移動間往返
頭髮也藏著他的叛逆靈魂,一頭即肩髮,讓他在戒嚴時期,曾被警察臨檢時抓去落髮。

我欣羨他近七十而滿頭烏髮,他立馬教我養生功法。

我練著幾招,開始幻想日後自己也能文武皆備,身心合一,如此藝術之路才走得遠。我想到村上春樹也是日日慢跑,開鑿靈魂也要注重身體健康,我深有同感。

他的陽台還有一對巨大門神畫像,畫在油畫布上,這是我首見的門神油畫像,高度比例卻都和宮廟相同。劉家正說,因為寺廟的門神都是定點的,畫在油畫布上就可以移動了。

說到定點與移動,他提到宗教藝術其珍貴就在於不可移動的價值性,人們朝聖必須親履,就像敦煌壁畫千佛洞,梵諦岡壁畫,他的創作也是如此。

他的人生也是在定點與移動之間往返。

一輛車凸(跑)全島,一旦抵達卻又定錨良久,在寺廟一住半年是經常有的事。一旦完成,又開往下一站,把作品留在原地,留給神佛,等待有緣人的來到,凝視與對話,開啟人間神話的每個篇章。

紅塵畫春秋,劉家正將看不見畫為可見,靈魂賦予形體,我的心眼在他的空間沐浴神光,感覺到靜中之靜,凡俗皆覽於胸了。

藝術即人格,畫風即文風,劉家正的創作如天語,如修道,一切都在其中。非常入世,卻又十分出塵。

順主人意就是好功夫
劉家正從少年就踏上的一條艱難之路,從此為下凡的神佛搭起了平坦之路。

後有來者,初心連著初心,一筆接著一筆,在被香塵燻黑的廟宇,他的目光炯炯,心定手穩,深思熟慮,慢工細活,熬出一幅幅嘆為觀止的高難度壁畫。

他的難還難在他不只是創作,還必須顧及原來廟宇的風貌與受託者的要求。

他用臺語說:順主人意,就是好功夫。

他說好的傳統畫師/彩繪師必須懂得在自我美感和廟宇(案主)之間進行溝通、協商。我聽了腦子一直盤旋這句話,心想技藝如此高超的畫師看盡千帆,卻如此謙卑,不會像很多自大的藝術家一心只看到自己。

那麼寫作的人呢,有待我參,如禪宗參話頭,這條路走得再久,都得重返初心,隨緣不變,卻又能不變隨緣。

離開劉宅,迎面是捷運的轟轟列車馳過,但我的心吸滿了靜,戒定慧來自基本功的定,劉家正的打底功夫。陰暗的冷天,駐足神佛之境,我的心也暈滿了神光。

有朝一日,以劉家正彩繪過的寺廟為旅行地圖,也許我也可以完成另類的島嶼旅行。去看看那些不移動的壁畫,如樹般靜默存在的作品,感受劉家正的藝術能量與滿滿的技藝示現,那是蹲點者最難的耐性功夫。

耐得住漫漫長夜,耐得住結廬在人境而無人知的寂寞千古事,劉家正的能耐了得。

一生只專心做一樣事,執著日久有了最動人的姿態。

畫師劉家正一生總是面壁看似無語,但心卻和神佛對話,此時萬物皆靜,外境全泯。在如此安靜的繪圖世界,萬物有了神光。

一筆一畫,繁華雲煙,安然斷念。

本文摘自蔚藍文化出版之《人間國寶—29位傳統工藝藝師的故事》

《人間國寶—29位傳統工藝藝師的故事》

出版:蔚藍文化

作者:心岱、方梓、利格拉樂.阿?、李昂、林文義、姜泰宇、馬翊航、崔舜華、陳雪、陳銘磻、楊富閔、楊翠、葉淳之、廖振富、廖輝英、潘家欣、蔣亞妮、賴鈺婷、鍾文音(依姓名首字筆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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