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人生

詩人唐納.霍爾:「我記得的這些事,有一天將沒有人記得。」

(photo by Pixabay)

本篇接續上篇詩人唐納.霍爾:「我的問題不在於死,而在於老。」

老年無法接受創新。十年前,我摸過一次電腦。那玩意黑漆漆、硬梆梆,我碰了一下那個叫做滑鼠卻不是老鼠的東西,然後發生了奇怪的事。整條四號公路上,只有我家沒電腦,我也沒有蘋果的產品,一個也沒有。我有一臺電視機,用來看MSNBC新聞頻道與棒球比賽。我看報章雜誌得知時事。臉書的存在顯然是為了消滅友誼。電子郵件與簡訊毀了郵局。eBay取代了車庫大拍賣。亞馬遜讓書店人去樓空。科技發展迅速,然後速度加倍又加倍。藝術一直在打瞌睡。

我應該補充說明一下,配備電子產品的肯黛兒就住在同一條路上。她像我一樣身體有障礙,但是比我年輕三十歲。她罹患多發性硬化症,我們經常一起研究如何順利移動。除了幫我謄打手稿與信件之外,她也幫我記帳,告訴我哪裡付了多少錢、什麼時候付的。她和我的會計合作處理我的稅務。她告訴我該在哪裡簽名。如果我有想知道的事,她會幫我上網查。

每當我因為變化而惱怒時,就會想起我的母親露西。當她再也無法繼續單獨住在康乃狄克州那棟房子裡,我和珍想接她過來,但她需要醫療設施。她有心臟衰竭的毛病,經常會發作,需要立刻就醫。新罕布夏有一家醫院附設的設施,叫做克勞夫安養中心(Clough Center),我們在那裡找到一個床位。她的床旁邊有個電話插孔,但沒有電話機。我們去幫她買電話,但店裡只有按鍵式,像收銀機一樣一排排數字。她非常討厭這種電話。電話就該有轉盤!

我母親到了九十歲依然頭腦靈光。從這座農舍出發,只要二十分鐘就能抵達安養中心裡她的病床。她穿著病患袍慢吞吞走出寒酸小房間,坐上本田車的前座,然後就可以回到她童年時的家,在客廳坐坐,躺一下她出生的床。她甚至可以抽根菸。但她從來沒有來過。年紀大了,什麼都很麻煩。克勞夫安養中心沒有門。

***

這座農舍的一樓有廚房、浴室、一間臥房。我已經將近十年沒有下去地下室了──裡面只有幾個空的蘋果酒桶和糖蜜桶,以及早已棄置的桌球臺。我裝了新的鍋爐,但從來沒看過。樓上空間很大,存放許多書籍、報紙、畫作,珍寫詩用的工作室也在二樓。我最後一次上樓──兩百年歷史的樓梯,深度五吋──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一位先生來為我收藏的畫作估價。我在起居室閱讀、寫作,在客廳看棒球賽轉播,口述信件。我的兒孫會來看我,他們來的日子總是充滿活力。

凱蘿爾幫我打理房子。她幫我洗衣,開車載我去看醫生。她安排我的家具,力求舒適與安全兼具。她檢查我被壁蝨咬了之後有沒有發炎。我的臀部找不到馬桶害我跌倒,她發現之後安裝了鋁製扶手,讓我可以扶。她買電動輔助椅幫我站起來(因為某個可想而知的理由,這種輔具很容易買到二手貨)。她釘了兩個扶手,讓我可以去門廊。我們一起抽菸,我將我們的習慣寫成一篇文章,刊登在《花花公子》雜誌上。我的生活依賴四位五十多歲的女性。健身教練小潘搶先預防,讓我不致於完全依賴輪椅。琳達、肯黛兒、凱蘿爾幫我做其他所有事。和她們說話的時候,我總會無意間以為自己是她們的同輩,而她們眼看著我日漸衰老卻沒有表現出來。我看著鏡子裡誇張的大鬍子,卻不知道後腦勺已經禿了。

三十歲時,我活在未來,因為當下難以忍受。五十、六十歲,我年復一年過著充滿愛與工作的日子。老年的我只能坐在椅子上,寫一點東西,慢慢衰亡。疲憊限制了精力。昨天我第一次小睡是在上午九點半,醒來之後繼續寫作。有些日子,我會扶著結實的欄杆,和琳達一起走下門廊臺階,從樓梯柱走到汽車前座上車。我必須倒著上車,臀部先進去,以免無力的膝蓋承受太多體重。琳達將我的四輪助行器放進後車廂,等到了日晷餐廳再拿出來方便我行走。回到家,我們互相朗讀小説。我們看Netflix上的電影。隔天早上,她炒大量甜洋蔥,加上熟成五年的佛蒙特切達起司,混合四顆蛋煎成歐姆蛋,非常美味。
她出門去教四級法文。我拿起筆。

老人有個特色,就是很愛絮絮叨念幾乎被遺忘的舊日。我想起舅公路瑟,他生於一八五六年,很喜歡在農舍的門廊上跟我說去維吉尼亞參戰的年輕人凱旋回鄉的往事。我靜靜聆聽,舅公留著雪白八字鬍,走路時拖著腳,回憶南北戰爭。一九三八年,新英格蘭慘遭颶風肆虐。海岸上的小屋被吹到內陸,斷電,房屋被吹垮──這棟農舍撐住了──鄉間的森林整片連根拔起。羅斯福總統的平民保育團(Civilian Conservation Corps,CCC) 把倒地的大樹砍成木材,將原木放在湖和池塘上保存。之後很多年,東岸所有人都會憶起風災慘劇。當年在剛倒下的樹木間騎腳踏車穿梭的十歲兒童,遲早有一天會離開人世,風災的記憶也將隨他們而去。

我記得南京大屠殺。我記得佛朗哥攻下馬德里 。我記得蘇珊・弗利斯比,她住在春谷文法學校旁邊。我記得法蘭克・班乃迪克、菲利斯・摩斯伯、查理・艾克索。我記得一九三九年紐約世界博覽會的主題建築角尖塔與圓球(the Trylon and Perisphere )。我記得希特勒與史達林入侵波蘭。我記得一九四一年坐在左外野看棒球世界大賽(World Series)開幕賽。洋基隊的喬・高登(Joe Gordon)揮出全壘打。我記得珍珠港事變。我記得瓜達康納爾島(Guadalcanal)戰役 。我記得在學校認購戰爭債券 ,一週一分錢。我記得從文法學校畢業,進入校園廣大的哈姆登中學。我記得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戰勝利日與廣島原子彈。我記得見到羅伯特・佛洛斯特。我記得第二次世界大戰對日戰爭勝利紀念日,以及一個女人的裸體。我記得甘迺迪總統遇刺。我和兒子一起去華府參加反越戰示威。我記得九一一事件。當然,我記得的這些事,有一天將沒有人記得。

奧黛莉說:「有時候真的很不容易。」這座農舍有門,我記得珍的遺體被抬出那扇門。我把加斯關在工作室,不希望牠看到她走。

本文摘自悅知文化出版之《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美國桂冠詩人唐納.霍爾的八十後隨筆》

《死亡不是問題,衰老才是:美國桂冠詩人唐納.霍爾的八十後隨筆》

作者:唐納.霍爾

譯者:康學慧

出版:悅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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