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是一對奇怪的夫妻。母親比父親高半個頭，在當年，這不常見。兩人的個性南轅北轍：母親務實，父親浪漫；母親喜歡熱鬧，而且好客，父親喜歡安靜，愛好獨處。
不過，身為子女最困擾的是他們的教育態度。
父親主張「健康長大，考試成績不重要。錯的地方，搞懂就可以」。
母親崇尚斯巴達教育，主張嚴師出高徒，拜託老師盡量打。老師在學校打還不夠，回到家，母親再打。學校的功課做完了，還有母親的功課。這些都不算什麼，月考成績如果沒有前三名，懲罰才嚴重，我經常被母親用竹尺打，甚至打到竹尺斷掉！
母親不只「欺負」子女，父親也被管得很慘。父親沉迷文學、美術。家裡經濟困窘，而父親行醫的收入不是花在買書，就是買唱片。有天，母親宣布對父親「禁治產」，此後，父親的皮包裡只有零錢。
我常慫恿父親換太太，父親總是回答「你的母親就是我能找到最好的妻子」。父親的心目中，母親是最棒的女人。
母親廚藝好，家事全包以外，還會修理馬桶、換燈泡、維修電器。颱風來的時候，母親爬到屋頂上去換瓦片，狂風暴雨中站在雲梯上捆綁招牌。母親是我家的超人，她還曾經三更半夜，手持棒球棍嚇走入侵的竊賊。
少女時代的我無法理解母親，為何自己辛苦，卻容許父親躲在書房裡，吹電扇、聽音樂，還常說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父親博學多聞。母親平常耀武揚威，不過一碰到重大事件，例如孩子讀什麼學校、要不要移民等，一律推給父親。父親給的回答，通常帶著能說服人的解釋。
他倆在六十歲以後，常出國旅遊。父親精通數國語言，可是不會開車；母親有錢、有駕照，可是不懂外語。兩個人出國自助旅行時，在越洋電話中，父親偶爾會抱怨母親吝嗇，母親則抱怨她得沿路洗衣服，但是聽得出來，兩人玩得很高興。
父親從沒停止做夢。他想學法語，母親替他安排家教；他想研究法國文化，母親替他規劃法國居遊；父親想運動，母親替他買淡江大學游泳證；父親想作畫，母親替他買筆、買畫架、買紙張。
親戚、朋友們見父親以法文寫日記、出書和開畫展，讚聲不絕。我的感想卻是母親成就了父親。
能幹的母親在子女離家後，忙著參加社團，每天東奔西跑，父親常被丟在家裡。母親七十歲之後，不喜歡熱鬧的父親居然樂當跟班，亦步亦趨。母親去購物，父親還幫忙做筆記。
有一回，我問父親，「為什麼跟著母親出門呢？」父親說：「我怕你母親找不到回家的路。」
當時我以為是年紀大的父親愛撒嬌。直到父親八十歲時猝逝後，我們送久咳的母親去做健康檢查，才發現，生活起居全無異狀的母親居然已經失智！原來父親生前早已知情，而且護衛著母親。
愛做夢的父親喜歡美國阿靈頓國家公墓。父親走後，母親花了一年半的時間買地、築墓。等到墓園完成，母親就去天上追隨父親了。
父母往生將近二十年，我仍然常常憶起他們的點點滴滴。
父母的一生，以兩人三腳的態度互相扶持。作為他們的女兒，我但願也能學習他們不畏疾病、失智的威脅，與老伴手牽手，一起變老。
作者：林靜芸
出版社：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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