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黃鈺雲 攝影＝張紀詮 圖片提供＝聯經出版
苗栗縣公館鄉福基村公路上，一 棟藍白相間的日式獨棟建築，增添小鎮風情，本以為是文史工作室或是建築古蹟，走近一看卻是一間診所。診所內的擺設與格局都還維持著日治時代風情，時間在此定格，仿若來到電影場景，但卻是貨真價實仍在開業中的診所。診所主人謝春梅，是目前全台年齡最長的執業醫師，民國十一年十一月出生，已滿九十八歲。
每個人都好奇，醫師為什麼不退休呢？謝春梅說：「只要身體好，有生之年，沒有退休的一天，我一直有這樣的覺悟。只要有人來看病，就會繼續做，不管幾歲，沒有差別。」或許是長達七十多年的醫生角色使然，救命第一，讓謝春梅仍堅守在崗位上，不敢鬆懈。
福基診所早年的模樣和現今差異不大，只是已從黑白照年代來到了彩色照。(圖片提供/聯經出版)
回想年少習醫過程，謝春梅依然歷歷在目，記憶力以及數字能力讓人驚訝。他回憶，從小家裡貧窮，公學校畢業後即外出尋找機會，他曾錄取飛行學校、念過嘉義商工，因緣際會下，最後跟隨多位醫師學醫，並於二十二歲通過「台灣總督府乙種醫師」考試及格，取得醫師執照。隨後在台北馬偕醫院實習，隔年一九四五年，回鄉開設福基診所，直到今日。
原本可留在大城市當醫生，但父親一席話：「鄉下沒有醫生，你應該留在地方服務。」讓謝春梅回鄉，展開充滿挑戰的小鎮醫生生涯。父親雖為佃農，卻有為他人著想、為村里服務的胸襟，讓謝春梅謹記於心。「以救人為目標」是父親對他的教誨，也是讓他一直堅持在醫生崗位上的原因之一。
診所環境打理、維護得極佳，從現今角度看來，掛號窗口格外有味道。
開業即遇傳染病橫行
開業不久，正值台灣光復初期，混亂的局勢中，白喉、霍亂、天花等致命的傳染疾病也開始橫行，謝春梅更親眼見過狂犬病患。當時抗生素還沒有問世，也沒有冰箱冷藏設備，靠的是血清，血清既貴又有保存期限，謝春梅不計成本，隨時備妥各種救命的血清，對於貧窮的病患甚至不收錢。
他說，二次大戰剛結束，吃飯都有問題了，又怎麼有錢看病，因此便不忍心收錢。在謝春梅的醫生職涯裡，遇過不少令人類頭痛的傳染病，他認為都有克服的一天，不需恐慌；尤其不要妄自下斷語，配合政府宣導，做好衛生習慣，好好防疫，一定沒有問題。所以面對目前的新冠肺炎疫情，老醫生也是淡定地說：不用太擔心。
從牆上泛黃的證書裡，得以瞥見謝春梅年輕時的模樣。
小鎮行醫路迢迢
當年，公館附近還有許多偏遠小村沒有醫生，道路橋樑也還沒開拓建置，就醫不便。謝春梅於是展開外出看診，銅鑼、大湖、獅潭、泰安，都在他行醫的範圍內，因此走過無數山路；搭流籠、涉溪水，更是家常便飯。
甚至出門到外地拜訪，也不忘隨身帶著醫療包，還在火車上救過無數天花病患。醫生娓娓道出了現今無法想像的醫療環境，台灣醫療界的精神，在他們這一輩的無私情懷奉獻下，奠定了珍貴的基礎。
他不只幫村民看病，也承接接生和驗屍的服務，接生過的嬰兒大約有三百多個，最大的現在都七十幾歲了。目前村子裡很多退休長者都是謝春梅接生過的嬰兒，不少人跟謝春梅成了忘年之交。
驗屍、開死亡證明的工作，也是為了服務村民而衍生的業務，避免因為等待衛生所或是檢察官過久而影響入 殮，再偏遠他都不拒絕。只是，謝春梅太有效率，如今不只公館鄉，鄰近村鎮的往生者多半都由他驗屍。
看診全年無休，學習永無止境
謝春梅的字典裡不僅沒有退休二字，甚至全年無休。開業之初，他只有過年休診，但第四年，遇到白喉大流行，從除夕到大年初一陸續有家長帶著小孩求救，他也在第一時間，趕緊找到血清醫治，所幸，最後孩子們都恢復健康，重現活力。從那時開始，他深深體悟到，要等著、不能鬆懈，於是連過年都放棄休假看診。他說，最高興的事是可以拯救到病人，自己休不休息已變成其次。
這一堅持就是七十多年，期間除 了三次去日本看小兒子和媳婦外，再無踏出國門。七十一歲腦血管阻塞輕微中風，住院一天；疝氣開刀，住院兩天。此外，再沒有休息過。
跋山涉水行醫、全年無休之外，謝春梅還不 斷精進學習，充實醫術。他幾乎年年赴台北參加各種醫學教育課程或研討會，台大、榮總都常見到他的身影， 直到九十多歲，還就近去苗栗、台中聽講習，一坐就是兩三個鐘頭。
從外人角度看謝春梅，總覺得他太辛苦了，但他卻從不這麼認為，因為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有使命感的事， 也就不會萌生退休的念頭。
見過太多生死，謝春梅醫生認為有生就有死，人老要「轉老家」，是很自然的。
以祝福送別亡者
活到九十八歲，即使是一般人也見過了不少生離死別，何況是醫生，且又是擔任驗屍官。謝春梅說， 他的確看過各種死亡的面目，無論安詳的、好看的，或是難看的。面對亡者，他其實都抱著同樣祝福的心情：「讓我送你最後一程，祝福你上西天。」
而有生之年，還能遇到比他更年長的死者，他用「很開心」形容，甚至覺得是一種福氣，至今遇過最年長的亡者是一○六歲；採訪前一天，也才剛驗過一○四歲的死者，他對亡者說:「我今天真有福氣能看到你。」謝春梅認為，死亡是「轉老家啊」（回老家），一點都不可怕，而且深信還有來生，他希望來生還能繼續當醫生，足見他對醫師一職的熱忱。
光陰荏苒，七十五年行醫的歲月倏忽而過。謝春梅每日晨起，依然細心打掃診所的每個角落，福基診所落成六十六年來從未改建，謝春梅留住時光，也留住醫者典範，面對疾病，迎面解決；面對死亡，給予祝福。在 九十八歲的高齡，人生各種洶湧波濤已退去，只剩為人們抹去身心疾苦的初心，成為許多鄉民身心靈的依歸。
｜老醫生如何養生？｜
● 睡眠：十二點睡覺，七點起床。心無掛念，故能倒頭就睡。
● 飲食：什麼都吃，完全不忌口，但是都不過量，每餐約維持一碗飯，適當補充維他命。
● 運動：除每日親自打掃診所環境外，無其他運動。
● 育樂：聽音樂。
● 心靈：凡事想開一點，知足常樂。
｜98 歲高齡醫生的人生信仰｜
● 人生最開心的事，是看到病人被拯救、被治癒。
● 我已近百高齡仍能行醫，得感謝蒼天，讓我躲過多次劫難。
● 有生就有死，人老要「轉老家」，是很自然的。
● 能見往生者最後尊容 ，讓他們通往極樂世界，是人生至高的服務。
● 能動就動，能看就看，只要有病人，就沒有退休的一天。
● 台灣健保讓每個人都可以負擔得起，是很大的安慰。
（編按：本文採訪於2020年2月，謝醫師辭世前兩個月）
謝春梅
1922年11月6日生於苗栗公館庄石圍牆，嘉義商工肄業。1994年通過「台灣總督府乙種醫師」考試。曾任苗栗縣公館鄉鄉民代表會副主席、體育會理事長；並於2008 年、2016年榮獲總統頒發的「醫療奉獻獎」，2018年由聯經出版發行《鄉醫鄉依：謝春梅回憶錄》一書。2020年4月29日謝春梅醫師辭逝。
（本文出自《安可人生》雜誌第18期【翻轉第二人生！】，本網站所有內容，未經同意請勿轉載，欲轉載請來信至：ankeeditor@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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