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心力交瘁的感覺？對照顧者而言，應該是遇到一個對自己生命很有主見（不受控）的高齡被照顧者吧？
照顧，是不折不扣的情緒勞動，而稍一滑坡，就會變成情緒勒索。照顧者與被照顧者，哪怕是親情關係，都可能處在一種談談打打，時陰時晴、妳說東她偏要往西的心累狀態。
哥倫比亞籍導演法蘭柯．洛利（Franco Lolli）的作品《總是有個人在愛你》（2020）則把這道情境題推得更極致。在這部電影裡，女主角希薇亞不只是要照顧罹癌老母，她還是養育五歲小孩的單親媽媽；此外她的職涯也遇到瓶頸，她服務的單位涉入了採購貪瀆弊案，隨時會成為代罪羔羊。
希薇亞像葉問，一打三。然而，現實生活裡的家庭照顧者，無法像葉問那麼威，每打必勝，反而是常常卡關。
《總是有個人在愛你》廣受好評，奪芝加哥金獎。(圖片提供/海鵬影業)
例如，希薇亞的母親聽到癌細胞擴散，拒絕再度化療，理由是：「活夠本了，唯一令她恐懼的是活得沒有尊嚴，生不如死。」希薇亞能怎麼辦？在女兒眼中，母親的「人生自主宣言」豈不是與「自殺」無異？理智的女兒能夠「見死不救」？
但你能說母親錯了嗎？倘若人生價值可以一辯，誰又能斷真假輸贏？
癌母難題一道接一道。她卯起來發揮生命殘值，罵希薇亞愚蠢，哥國官場黑暗，怎還不快遠離職場是非之地？還有，當單身的希薇亞結交了男友，病母照樣毒舌，嫌她金孫的未來繼父不是個咖，更讓希薇亞氣到火冒三丈。
母女相知，但也因為相惜，處處齟齬。癌母認為愛女值得更好，但希薇亞只感覺一直撞牆。不談則已，一談就是衝突，雙方都有委屈。
誰說照顧者與被照顧者之間，處理的是病？實際上，他們面對的是人，是情緒，再怎麼虛弱的親人，總還有力氣吵上一架，特別是以愛為名。
兒子也出狀況。五歲了，開始會問爸爸是誰，希薇亞如何接球？還有，兒子在幼兒園適應不良，該怎麼辦？更糟糕的是，忙得跟陀螺一樣的希薇亞，驀然發現自己這五年來，根本沒花多少時間好好陪伴兒子成長，這又是一道被自責利刃劃下去的傷口，能怎麼彌補？
想當然爾，「工作與生活平衡」也成夢幻泡影。希薇亞的主管話說得直接：「我知道妳母親身體不好，也知道妳有孩子要養，無可厚非。但妳必須靠自己搞定。」對希薇亞而言，這無疑是最大的冒犯，因為主管竟以非專業理由質疑她的專業績效！士可忍，孰不可忍，憤怒的希薇亞辭職走人。
女兒飆毒句讓癌母大夢初醒，《總是有個人在愛你》此場戲獲盛讚為演出典範。(圖片提供/海鵬影業)
人總是同一時間扮演了許多角色。如果夠幸運，各種角色扮演起來像協奏曲，交融兼具特色；但我們多半事與願違，更像是同時頂著很多盤子的特技表演，稍一不慎，就會換來一塌塗地的人生創傷。
希薇亞的處境，把角色衝突撐到了極致。只要走過照顧這一遭的人，都會對希薇亞的處境同理共鳴。這是人生最難的一門課，我們必須對內學習調和，對外懂得求助，即便無法面面俱到，也不能讓照顧負擔吞噬了自己。
希薇亞的男友說得好，他勸眼前這位悶悶不樂的家庭照顧者：「妳已經很了不起了，可惜妳總是看不開，總以為別人的人生都完美無缺。」
確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可以追求完美，但未必要因為無法求全而自責。對很多人來說，家庭照顧者可能是最值得信任的首選，但請記得，她們不是完美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