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老或心累，返鄉前記得停看聽：從《傑出公民》談起

邊緣中年人

2 年前

碰過幾個例子，情節大同小異。人老了，會有想搬最後一次家的衝動，落葉歸根，畢竟那兒有他最純真的回憶。

還有一種情形是，當人遇到心累時刻，對於故鄉的感應能力就會變得特別強。心態的蒼老，驅使人們想要重新連結熟悉過的美好，以便滋潤內在的乾涸。

無論身心，只要老了，就有返鄉的想望，只因故鄉的遙遠回憶，對照當下，都有朦朧的美感。

阿根廷電影《傑出公民》(2016)就是談論上述主題的絕佳好劇。它不走溫馨煽情的套路，反而透過誇張的荒謬手法，像潑冰桶那樣提醒遊子：距離是美感，回憶永遠最豐滿，當你乘興而歸，小心早就人事已非。

(photo by imdb)

劇中主角丹尼爾是位旅居西班牙的阿根廷小說家，他一開始的出場就是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丹尼爾贏得了最高榮譽，卻也心知肚明，日後已經沒有更高的山巔供他挑戰。拔劍四顧茫茫，他到了人生拋物線的頂點，況且作為一個文學創作者，他無須也不想討好一般人的庸俗標準，因此聲名大噪的丹尼爾反而退回孤僻狀態，對於各種邀約，一概拒絕。

此時，闇黑出現了一道曙光，內在蒼茫的丹尼爾看到了他的阿根廷家鄉薩拉斯(Salas)的信函，市長邀請他回鄉，要頒發傑出公民的殊榮。

講現實一點，市長想要蹭這位「薩拉斯小孩」的光。但丹尼爾卻像是聽到初戀情人突然來電，原來藕斷還絲連，他迫不及待想返鄉分享自己的成就，也想重溫當地人事物的舊夢。

諷刺的是，家鄉的一切，比丹尼爾曾經拒絕過的庸俗還更庸俗。例如，接機的司機在路上拋錨了，兩人被迫在野外過夜，司機撕下他的書生火禦寒，隔天又撕了幾頁當衛生紙擦屁股應急。

抵達家鄉後，市長安排了消防車與選美皇后，陪同這位被稱為「文學界的梅西」繞市區遊行。當然，丹尼爾也上當地的節目受訪，但問來問去，圖窮匕見，主持人只是想利用他的人氣做商品置入而已：「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口渴時會喝什麼呢？他會選擇San Miguel果汁！」

換句話說，以丹尼爾為榮的潛台詞，就是故鄉人們可以從他身上各取所需。例如，有一對父子前來找丹尼爾「斗內」，因為父親無法為身障兒子募到足夠的金錢，買某款特殊規格的輪椅。在這對父子眼中，慈善捐款只是丹尼爾的九年一毛、舉手之勞、但對這位遊子而言，他不是非營利團體，也不願負擔政府該負的責任，他不想成為救世主，更不願意淪為被「情緒勒索」的提款機。

鄉親表面熱烈歡迎，但有誰在乎丹尼爾真正在乎什麼？

丹尼爾的盛名也適合幫忙背書。因此，薩拉斯舉辦的當地畫展，特別找丹尼爾當評審。沒想到丹尼爾把榮譽職當成專業職，他把內定的得獎作品拉了下來，搞得臉上無光的薩拉斯土豪放話要給他好看。作為一場關起門來玩的在地畫展，它服膺的是權力，而非美學；討好的是土豪，而非藝術。市長私下對丹尼爾曉以大義，拜託他配合「打假球」：「我對藝術一竅不通，但你明天就離開這裡了，而我還要忍受他們。他們會問我，為什麼他們的畫作被淘汰了？丹尼爾，我只想請你幫忙，這樣我以後會好過一點。」

薩拉斯的市長很清楚，他雖然要丹尼爾的名，想沾他的光；但日復一日，他必須獲得土豪勢力的支持，才能歲月靜好。

氣氛丕變，丹尼爾光環褪色。他的演講聽眾，一場比一場人少。其實，丹尼爾剛返鄉時，兒時好友安東尼奧也不是那麼友善，因為後者的溫故知新竟然是「你的前女友現在是我的太太。」這是安東尼奧不甘示弱的較勁：雖然你贏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我贏得了你前女友。丹尼爾的不防備，一開始就跌坑。

沒有人能把時鐘調回到「丹尼爾兒時的薩拉斯」。鄉親的現實不會與你的浪漫畫上等號。這是《傑出公民》的幽默，也是它的辛辣，返鄉跟過馬路一樣，記得停看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