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人生

Anke書齋|63歲出道歐巴桑文學新人,開創玄冬小說新風潮

若竹千佐子女士獲158屆芥川賞(圖/Kyoto News)

55歲學習寫作,63歲獲得日本文學大獎「芥川賞」、「文藝賞」;挾帶雙獎得主的氣勢,若竹千佐子女士的出道作《我啊,走自己的路》在24天內銷售突破50萬冊。

 

63歲寫第一本書,有人說是大器晚成,但若竹女士瀟灑地回應到:「為了抓住這主題,我需要63年的時間。小說之神在等我來,沒有晚的問題!」

 

大家都好奇:「這位素未謀面的歐巴桑是什麼來歷?」

 

很可惜,與她宏偉的得獎經歷相比,若竹女士的人生故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岩手大學教育學部畢業,30歲到東京生活,與丈夫育有一子一女,住在市郊住宅區;但也因為她的「平凡」,成就了這部直搗人心的文學作品。

 

本書以74歲獨居的桃子女士為主角,代表了戰後出生的女性縮影。為了工作謀生離開家鄉來到城市謀生,歷經結婚成家、養兒育女、子女獨立離巢,以及丈夫因病離世。這些悲歡點滴悄悄地滲入桃子體內,化為好幾種不同性格的桃子分身,不時「現聲」在她漫長的獨老生活之中。

 

保守的桃子、直言不諱的桃子、操著老家鄉音的桃子,或輪番上陣、或異口同聲,交織成這本極具生命厚度的「玄冬小說」。

 

玄冬,意指有如冬天般沉浸平穩的遲暮之年,雖不如青春、朱夏、白秋的活力、熱情、浪漫,但獨有一種歷經風浪後的沉靜和灑脫;玄冬小說,即呈現了這種「即使上了年紀也不壞」的人生觀。

 

因此在若竹女士筆下,「老」不再是幽暗的禁忌話題,而是最豐盛的生命時刻。

 

「老,是慶典。收穫之時,請歡笑吧,謳歌吧,談論吧。」

-若竹千佐子

不管您現在正經歷青春、朱夏、白秋或是玄冬任何一個生命階段,都很適合讀一讀這本書,其中寫的就是您的故事,或您母親/祖母的故事,更是未來的您的故事。

【內容連載】

〈一〉

 

哎呀呀,頭殼這陣子好像越來越奇怪啊。

 

該怎麼辦?接下來,要怎麼辦才好?

 

還能怎樣?

 

一點小事而已,沒什麼啦。

 

不要緊,有阮陪妳。阮跟妳,要一起走到最後。

 

哎呀,你又是什麼人?

 

說什麼廢話?阮就是妳,妳就是阮。

 

 

剛才,東北方言從桃子體內橫溢而出,她一邊聽著自己的聲音,一邊啜飲茶水。簌簌,簌簌。

 

不僅腦內說話聲氾濫,她身後也響起了窸窣聲。咔沙咔沙,咔沙咔沙。

 

在如此安靜的室內,聲響意外地大。

 

聲響從桃子肩後傳來,位置大概在椅背附近的冰箱跟餐具櫃中間。有東西在玩超市的塑膠袋。這聲響聽了真不舒服,簡直刺耳。

 

咔沙咔沙,咔沙咔沙。

 

然而,桃子不為所動,只是配合著聲響啜飲茶水。

 

簌簌,簌簌。

 

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東西是什麼。是・老・鼠。

 

 

去年秋天,自從跟桃子同住十六年的老狗過世後,天花板裡頭就不用說了,連地板下都變得熱鬧非凡;後來老鼠終於跑到地面來,如今居然大白天就現身了。雖然老鼠還是對這個家的原住民桃子敬畏三分,只是從那聲音聽來,牠似乎對製造聲響懷有堅不可摧的信念。老鼠從房間角落的地板破洞鑽進鑽出、咬咬戳戳。桃子實在沒勇氣去察看,但習慣那聲音後,倒也相安無事。畢竟這個家除了桃子就沒別人了,無論是什麼聲響,都彌足珍貴。一開始還覺得煩躁得不得了,現在她反而比較害怕噪音停止,房子裡回復一片死寂。

 

桃子轉動茶杯,一邊啜飲,一邊享受指尖踏實的溫暖;再啜一口,接著習慣性地又啜了一口茶。她下意識望向自己的手。這是一雙滿布歲月痕跡的手。小時候,她曾對阿嬤的手背摸摸搓搓、拉拉扯扯的,甚至還捏過手背的皮膚。沒想到,青筋浮腫的手背那層厚皮,竟能拉得老長。阿嬤說一點都不痛,完全沒感覺。那是一雙瘦骨嶙峋、大而粗糙的手。那雙手,就在桃子眼前。想不到自己也有這一天。她一邊對著天花板咕噥,一邊將視線轉向並沒有比手好看到哪裡去的房間,漫不經心地東瞧西望。

 

房裡的一切都好老舊,深深染上了麥芽色。

 

房間南邊是面向院子的紙門,紙門前有條懸在兩面牆上的繩子,上頭掛著短袖連身裙、冬季大衣、送洗後還沒拆開塑膠袋的衣服、浴巾、拉鏈變形到好似才剛脫下來的裙子;裙子旁邊是四串柿乾、繩子的另一端則掛著半條還繫著草繩的新卷鮭──明明平靜無風,卻像失去平衡似的搖來晃去。三月的午後陽光,微弱地從這堆東西之間灑入。

 

西側的牆邊有年代久遠的衣櫃、神龕、用膠帶將破掉的玻璃門貼成蜘蛛網狀的餐具櫃;旁邊的冰箱門被小孩貼了貼紙,只撕下了一半,便放棄把它清乾淨。東側的牆邊有摺疊床、大大的凸窗、凸窗上放著被電線一圈圈纏住的電視;電視旁有一袋橘子、沒喝完的一升裝日本酒、插在空罐裡的文具、剪刀、糨糊,還有尺寸不算小的化妝鏡。傷痕累累的木質地板上堆了一大堆舊書、舊雜誌。房間北邊有流理檯,流理檯旁邊是鍋碗瓢盆。至於桃子拄肘而坐的四人桌,她剛剛好不容易才清出擺放熱水瓶、茶具組跟鹽味仙貝(配茶用)的空間,其他部分還是亂得要死。就連其他三張椅子,也變成置物檯了。

 

看起來雖然雜亂無章,但該說是亂中有序呢,還是捨名取實?或許也有人認為實用勝於美觀,食衣住全在同一個房間反而方便。嗯,見仁見智囉。當然,這個家不只一個房間,其實隔壁還有一間有模有樣的客廳,但早就淪為倉庫,只剩下二樓的臥室跟這房間能用了。不過有時上二樓也很麻煩,因此每三天一次,她會穿著老舊、膝蓋部分撐到變形的運動裝,大喊:「睡衣便衣,能穿的就是好衣!」然後鑽進摺疊床裡睡覺。

 

桃子依然啜著茶,背後也依然聲響不斷。

 

簌簌、簌簌、咔沙咔沙、咔沙咔沙。

 

簌簌、咔沙、簌簌、咔沙、簌簌咔沙、簌簌咔沙。

 

此外,她的腦中還有:

 

歐拉達巴歐美達、歐美達巴歐拉達、歐拉達巴歐美達、歐美達巴歐拉達、歐拉達巴歐美達……

 

由內到外、由外到內,到處都是聲響,這些重低音互相對抗、重疊,宛如爵士演奏會。話雖如此,桃子對爵士樂其實並不特別熟悉;說起來,她對任何音樂都毫無涉獵,但桃子還是覺得爵士樂對她恩重如山。當桃子遭遇打擊時(儘管那是人間必經的悲歡離合,對她而言仍有如晴天霹靂),當她悲傷震顫時,收音機裡傳來了爵士樂。桃子再也無法接受有歌詞的曲子,古典樂又只是徒增悲傷,於是聽了爵士樂。到現在她還是不知道那曲名是什麼,又是誰演奏的,只知道好像有東西從內側拚命敲打著那顆快被悲傷撐爆的腦袋。

 

困在腦袋裡的悲傷,頓時飛流而出。

 

她自然地擺手踏地、扭腰擺臀,瘋狂舞動身軀。爵士樂的節奏與桃子的手忙腳亂兩相呼應,自由自在地跳舞,讓她覺得好舒服。那天剛好下大雨,因為沒開遮雨窗而顯得一片昏暗的家裡,唯有些許光線從遮雨窗的葉片縫隙透了進來,穿過紙門,映出一線朦朧。跳著跳著,身體越來越悶熱,於是桃子將衣服一件件脫下來。她永遠忘不了,那個在全新神龕前全裸跳舞的日子。

 

她多麼感謝當時的爵士樂啊!但說來可惜,由於桃子怕打擾鄰居,便將音量轉小了。桃子咒罵當時的自己:幹麼不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大一點?幹嘛不敞開遮雨窗,在陽光下盡情跳舞?

 

是這樣嗎?

 

現在,即使由內到外、由外到內都感受到爵士樂,桃子也不會像當初那樣舞動身軀,頂多是用捧著茶杯的左手食指輕輕敲打,如此而已。她真不希望這是上了年紀的緣故。

 

然而,現在她腦中的主要話題,並不是爵士樂。那麼,究竟是什麼呢?

 

腦中一片模糊。明明應該還有更需要思考的事情,卻想不起來。嗯?

 

桃子心裡多少有底:自己的思考太跳躍了,既瑣碎又毫無脈絡,一下子跳到這兒,一下子跳到那兒。簡直難以捉摸。

 

難道是年歲大了?不對,不該什麼事都怪到年紀頭上。

 

這樣的話,就是那個問題:家庭主婦當太久了。

 

這是怎麼回事?長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真是思考變得跳躍的原因嗎?

 

桃子的內心開始自問自答,問答聲此起彼落。那些聲音性別不詳、年齡不詳,腔調、用語也各不相同。雖然身體沒動──不,正因為身體沒動,心才更需要動,於是心聲越來越悠然恣意。

 

「家庭主婦的工作繁雜又瑣碎,常常必須一邊做這個、一邊做那個。」有個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

 

有個聲音既煩躁又沒耐心地說:「若是要舉例喔──就是跟那個整日劈柴的與作完全不同啦。」

 

「這個例子不會太古早嗎?」第三個聲音說道。

 

「嘿啊,而且伊的老婆在家裡織布。」

 

「才不是咧。想也知道,哪有可能跟與作一樣,一日到晚都在織布?嬰兒若哭,就要餵奶,邊餵還要邊想:『差不多該幫婆婆換尿布了。』『晚餐要煮啥?』大家都要阮一下子做這、一下子做那,難怪想法會跳來跳去。」

 

就是這樣。阮的想法就是這樣。

 

嗯,沒錯。捕捉跳躍又瑣碎的思緒或許不容易,不過仔細想想,雖然都這把年紀了,但現在說不定是統整思緒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還剩下幾年?還能維持這個狀態幾年?正是。從今以後,我必須逆向思考才行。

 

「對啦對啦。」「那個那個。」「不對啦!」

 

「阮整個頭殼想要的,就是東北方言!」

 

各式各樣的聲音此起彼落,唯獨這句音量特別大。

 

桃子一方面深深肯定那句話,一方面終於察覺:在五花八門的話題之中,與東北方言相關的話題最是要緊。

 

桃子重新尋思:事到如今,為什麼偏偏是東北方言?自己滿二十四歲時離開家鄉,前前後後過了五十年,一直以來,都用標準語思考、與人對話。如今,心中卻充斥著完全以東北方言所說的詞語──不,應該說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用東北方言思考。

晚餐的配菜要煮啥?阮到底是什麼人?從日常瑣事到抽象概念,全都是東北方言,真的嚇死人。事實上,講正經的,有人在阮心內跟阮說話,而且是用東北方言;還不只一個兩個,是一大堆人。現在阮的思緒,是由一大堆人的對話組成的。這樣能稱為阮的思考嗎?

沒錯,在阮心內講話的是阮,聽的人也是阮,但阮只不過像是一層皮而已。在阮這層皮裡面的那些人到底是誰?阮忍不住問了:你到底是誰?你怎麼會住在阮心肝底?

啊,對了。莫非是小腸的絨毛?對,阮的心肝內都是絨毛。平時軟軟地搖來搖去,只有跟阮講話時會膨脹,講一些五四三的。雖然讓阮覺得很頭痛,但意外地並不感到厭煩。不要緊,阮的心肝給阮自己搶去也都不要緊。

 

桃子望著遠方,咯咯笑了起來,然後一回頭,又聽見了咔沙咔沙聲──她覺得自己聽見了咔沙聲。緊接著,剛才所有的想法全忘得一乾二淨。桃子的思緒就是不持久。

她就像走沒幾步便換方向的雞,一下子就改換話題,毫不留戀,不斷更迭;現在她甚至想著自己跟老鼠間的某種友好關係。當時可不是這樣啊!但桃子心中的某個聲音卻吐槽著:「『當時』是什麼時候?『當時』何其多啊!」

 

事實上,打從以前開始,桃子只要看到老鼠、蟑螂之類不討喜的生物,就會尖聲呼救,音量大到連丈夫都會被她嚇到。接著,她會躲在良人背後,陶醉地欣賞這齣英雄救美的戲碼,並害怕地從指縫間窺看敵人的真面目。

男人有時心血來潮,故意將那生物亮在妻子面前,嚇得她拔腿就跑。男人見狀,更是興奮地追上去說:「妳看!妳看!」還一邊將那生物搖來晃去的,活像個鐘擺,妻子則嬌嗔著:「死相!」「討厭!」嗯,桃子也年輕過啊。

 

時至今日,丈夫已駕鶴西歸,再怎麼尖叫都是枉然。桃子只好擦乾眼淚,捲起報紙應戰;如果連捲報紙都來不及,便抓起拖鞋用力打下去。打中了,便快哉大喊,然後驚覺原來自己也有獸性,並為這份快意感到欣喜。現在又如何呢?最近沒了那股動力,而且不全是老鼠製造的噪音害的。

「阮的心肝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有個聲音又轉移話題,而且是怎樣,為啥現在要講東北方言?「對阮來講,東北方言到底是什麼?」另一個聲音問道。此時,有根絨毛宛如沉穩的老婦人靜靜地、曉以大義般地說:「所謂的東北方言……」它頓了頓,接著又流利地一口氣說完。

「所謂的東北方言,就是最古早那層的阮。或許,它就像根吸管,把最古早的阮從底層吸上來。」

 

〈二〉

 

電話,直美的電話,那孩子快打電話來了。

 

桃子臉上雖閃過一抹困惑,但很快就洋溢著喜悅。

 

只是女兒打電話來而已,有什麼好雀躍的?桃子亟欲掩飾自己的難為情,但再也裝不下去了。

 

女兒就住在附近,原本連一通電話都不曾打來,為何突然……

 

不過好開心,太令人開心了。桃子今天不知看了電話多少回,現在又轉頭瞧了電話一眼。

 

 

兩點剛過不久,直美打電話來了。

 

「媽,家裡有衛生紙嗎?」

 

直美劈頭冒出這句話。她的語氣平靜中帶著笑意。

 

「嗯,還夠。」

 

桃子的聲音藏不住興奮。

 

「洗潔劑呢?」

 

「啊,還夠。洗碗精跟洗衣粉都夠用。」

 

「牛奶呢?」

 

「幫我帶兩盒好了。」

 

「蔬菜呢?」

 

「蘿蔔跟半顆高麗菜。」

 

桃子積極且氣魄十足地快速回答。

 

她不願遺漏女兒任何些微的語氣變化,滿心只想好好回答女兒的每句話,因此將精力花費在這無關痛癢的對話中。

 

真是的,根本就是嗷嗷待哺的小鳥嘛;但恰好相反,嗷嗷待哺的是年老的我,負責餵食的是孩子。親子關係大逆轉。調侃桃子的「心聲」變得越來越大聲,但她置若罔聞。

 

桃子萬萬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

 

她本來已經放棄期待,但沒想到竟然還能這樣和直美說話。桃子不自覺揚起嘴角。

 

女兒住在離這裡約二十分鐘車程的地方。

 

直美跟丈夫因喜歡繪畫而相遇相知,現在先生在國中擔任美術老師,一雙兒女也都上了小學,一家共有四口。

 

直美結婚後便離開娘家,不知不覺間,彼此漸行漸遠。桃子想不起當初疏遠的原因。她很認命,畢竟她跟母親也是如此。到底是為什麼呢?桃子與母親間發生的事情,總是在她與直美身上如實重現。

 

 

約莫兩個月前,直美帶著女兒沙也加來探望桃子。

 

母女倆站在大門口,沙也加微笑著躲在直美身後。桃子大感驚奇,外孫女長這麼大了?她喜孜孜地招呼兩人進屋,只見沙也加乖巧地牽著母親的手。小時候的直美也是這樣,乖巧懂事,從不讓大人操心。直美太過耀眼,桃子實在不敢直視。

 

直到女兒對著神龕雙手合十,桃子才敢望著她的側臉,頓時驚覺:女兒也老了,背部與肩膀整個小了一圈。不過這也難怪,在心中掐指算算,直美都四十幾歲了。歲月不饒人啊。雖然桃子習慣了自己的衰老,但不想看到女兒變老。

她拚命祈禱,「拜託放過我女兒拜託別連女兒都變老」;但另一方面,看著帶來像沙也加這般可愛外孫女的女兒,再思及直美所經歷的歲月,桃子不禁有種既感動又欣慰的感覺。於是儘管內心百感交集,桃子還是強裝鎮定。

沙也加終於習慣外婆家,於是不再緊黏著母親,在房間裡東瞧西望。桃子覺得有點難為情。「小隆最近好嗎?」她邊打開餐具櫃邊問。「嗯,很好啊。那孩子成天畫畫。」直美回答。「沙也加畫得比較好啦。」只有在這時候,直美才抬眼瞥了母親一眼。難道直美注意到了嗎?

 

「媽,妳買東西很不方便吧?一些比較重的東西,就由我來幫妳買吧。」直美笑著說道。

 

自從鄰近的超市關門大吉後,不管是在夏天的烈日下拖著菜籃車,或是在今天這種雨天出門購物,都教人苦不堪言,因此桃子很高興女兒自願幫忙。直美便跟母親約好,在打工排休那天幫忙購物,大約十天一次。對桃子而言,簡直跟做夢一樣。

 

「阿嬤,我去一下二樓喔。」回頭一望,只見沙也加身上那條時髦可愛的裙子正搖曳著。桃子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也做過這種裙子。

 

直美像沙也加這麼大時,桃子曾經熬夜縫過一條滿是蕾絲滾邊的裙子。裙子輕飄飄的,中間還有個大蝴蝶結,連桃子自己都覺得做得很可愛。

本以為直美會開心地穿上,但直到好久以後,直美才哭著控訴:「我討厭那條裙子,媽明知我不適合那種衣服,還強迫我穿上。妳根本是控制狂!」這其實是無心之過,但桃子以前也這樣嗆過母親,所以只好任由女兒發洩。

 

 

「媽,媽,妳在聽嗎?米還夠嗎?」

 

「啊,我忘了,抱歉。」本以為庫存早已調查得一清二楚,卻忘了檢查最重要的米。她擱下話筒,想趕緊看看流理檯下方的米櫃,電話另一頭的女兒卻笑著阻止:

 

「算了啦,反正米放著也不會壞。

 

「萬一急過頭,不小心摔倒,那可就得不償失了。媽,妳還是沒變,真是個急性子。」直美的語氣無限溫柔。

 

桃子聞言,心頭頓時一緊。怎麼會這樣溫柔?阮有對阿母講過這種話嗎?剎那間,她覺得現在正是時候。有句話,她非對直美說不可。這句話,桃子一直藏在心裡,若是錯過這個機會,恐怕以後再也無法對女兒說出口了。

 

不過,該從哪裡說起才好?桃子一時語塞。她沙啞地開口:

 

「直美,那個……會傳染。」

 

「咦?媽,妳在說什麼?」

 

桃子泫然欲泣。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面對面的時候說不出口,原本以為透過電話就能冷靜訴說,誰知道……說到底,自己到底想說什麼?傳染?這種話誰聽得懂?桃子想說的,是關於「我為什麼是我」這個問題裡最簡單也最根本的事情。桃子這個人,為女兒直美帶來了什麼影響?帶來了什麼不好的影響?

 

這件事,就是一直懸在桃子心上的事情之一。

 

不經思考就說出口,真是對不住。

 

真抱歉。直美,阮不知怎麼對待妳這個女兒才好。

 

阮阿母……我母親是個強勢的人,老愛發號施令,巴不得全世界都聽她的話。

 

桃子的靠山──阿嬤死得早,所以桃子得成天看母親臉色。小時候,只要頭上的髮夾有點女孩子氣,母親就會氣呼呼地一邊大罵,一邊動手扯下來。母親對於桃子隨著年紀成長為女人一事感到異常恐懼。

 

桃子覺得自己好像有哪裡壞掉了。受到這一點的影響,至今她還是不敢做自己,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女性的那一面。

 

做自己,是桃子最大的難關。有些小學生在重要場合會緊張到同手同腳,對此,桃子可是一點都笑不出來。

 

「不能讓直美步上我的後塵。」想歸想,做起來卻沒那麼簡單。

 

到頭來,還是只能將自己的期望強加在女兒身上。

 

穿上蕾絲滾邊的裙子,是桃子小時候的夢想。

 

小時候受到母親過度壓抑,長大後便對女兒過度給予,說穿了就是這樣而已。不知不覺中,桃子也變成了依自己喜好控制女兒的媽媽。

 

一模一樣。母親傳給女兒,女兒又傳給孫女。

 

為什麼會這麼像?簡直活像傳染病。為什麼?有時,桃子滿腦子都是這件事。阮調查過,也想過了,充分挖掘過自己的內心。在桃子心中蠢動的三姑六婆,開始擠出聲音說話:

 

「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妳還記得嗎?阮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人生就是有些無形的陷阱。阮一腳踏入了陷阱。」

 

「當年一無所知。無知就是一種罪過。妳可知阮多後悔?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在這個房間跑來跑去,還一邊嚷著:『革命!革命!』」

 

「那天的事情我永遠忘不了。啊,沒錯。但是該怎麼告訴直美才好?」

 

桃子感到困惑。

 

「媽,那個……」

 

這回,輪到電話另一頭的直美吞吞吐吐。

 

「……突然講這個很抱歉,但那個……能不能借我錢?」

 

桃子大可一口答應,卻猶豫了起來。

 

「我覺得小隆有繪畫天賦,所以想讓他去市區知名的繪畫教室上課,打好底子。但我打工的薪水不夠付報名費和每個月的學費,媽,能不能借我錢?」

 

「……」

 

桃子無法馬上答應。她絕非捨不得那些錢,只是不知怎的,腦中浮現了沙也加的臉龐。

 

「媽,拜託妳。」

 

「……」

 

電話另一端傳來直美的呼吸聲。

 

看來,沉默一點一滴傷害了直美的心。桃子握著話筒的手開始顫抖。

 

「什麼嘛,換做是哥哥,妳早就借了。」

 

心中浮現不祥的預感。話鋒轉往桃子最不願意碰觸的方向,彷彿沖進瀑布底下的急流,再也出不來。她咬住下唇。

 

「難怪妳會上詐騙集團的當。

 

「妳根本就不在乎我……」

 

鏘!耳邊響起電話猛然掛斷的聲音。

 

桃子依然拿著聽筒抵住耳朵,呆若木雞。

 

直美又離我遠去了。一股濃烈的情緒從腦中一閃而逝。

 

那不是悲傷,她早就習慣悲傷了。那股情緒,是「啊,原來如此啊」。它在桃子腦中流動,靜靜喚起點點滴滴的回憶。

 

詐騙集團。沒錯。

 

比直美大兩歲的兒子正司從大學休學後,一時之間斷了音訊。「媽,妳別再逼我了。」桃子永遠忘不了他離家時留下的話。

 

現在正司在別的縣市工作,雖然也會打電話回來,但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對桃子敞開心胸。大概十年前吧,有人冒充正司打電話回家,宣稱不小心花光公司的錢,必須在事跡敗露前補回這筆款項。對方的語氣很急,於是桃子趕緊匯了兩百五十萬圓給另一個自稱是正司同事的男子。真是失策。

 

話說回來,怎麼這麼像呢?

 

「媽只對哥哥偏心」,這是直美心中最不滿的地方,也是桃子最想對阿母說的。桃子拿著話筒發愣,望向遙遠的另一端。

 

高中畢業後,桃子暫時住在家裡。她打算永遠留在家鄉。桃子按照母親的期望,去農會上班;四年後,她的工作也上了軌道,大家都對她的能力讚譽有加。當年農會合作社的商品是論斤秤兩賣,不論買的是鹽或砂糖,桃子總是刻意給客人多一點。客人很喜歡她,有些人甚至專門找她買東西。這件事似乎傳進了阿母耳裡。當時是點蚊香的季節,所以應該是夏夜吧?阿母苦口婆心地告誡桃子:「婚姻很無聊。」「妳還是一世人留在家裡工作比較好。」「這樣妳卡快活,對這個家也卡好。」阿母一字一句地慢慢說,不僅是為了說服桃子,也是為了說服自己。但這個家?這個家不是由哥哥繼承嗎?那不就是為了哥哥的家?桃子默默聽著,內心卻波濤洶湧。

 

那年秋天,有人來家裡替農會總幹事的兒子提親。對於那個人,桃子既不喜歡也不討厭,於是就答應了。婚事順利進行,聘金也收了,眼看再三天就要舉辦婚禮,卻響起了號角。什麼號角?東京奧運的號角。在號角的高聲催促下,她拋下婚禮會場與一切程序,飛奔離開家鄉。她什麼都沒想。那陣號角聲,讓她有了夢想。

 

桃子再也不想待在那裡。她想在阿母監視不到的地方重新開始。只要離開這裡,一定能找到華麗璀璨的新天地。她坐在搖搖晃晃的夜班火車上,反覆說服自己。

 

桃子嘲笑起年輕時那個光會做美夢,卻毫無計畫的自己。真令人傻眼。

 

桃子認為,人的情緒有股難以意料的巨大能量。人就像被那股能量驅動的陀螺,在人生的道路上轉呀轉的。至於轉去的方向是好是壞,人無法思考這種事,只能接受。然而,桃子想知道驅動自己的能量究竟是什麼,也想知道能量究竟如何轉變。畢竟她是當事人。

 

 

桃子摩挲麻痺的手臂,終於放下話筒,眼中也有了神采。

 

或許是不服輸吧。「直美要離開我了──」眼看自己就要變成洩了氣的氣球,另一個自己趕緊出聲鼓勵:「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還不是活得好好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啦。」桃子的求生意志所培養出的樂觀,滔滔不絕地對她說著。

 

桃子一邊嘆氣,一邊望向前方。她逕直走向冰箱,打開冰箱門、拿出罐裝啤酒,站在原地就喝了起來。喝了一會兒,她看看四周,天色已經暗了。桃子手持啤酒罐,步履蹣跚地走到牆角,打開日光燈。回頭一望,只見一個女人站在凸窗前:一頭蓬亂、髮色斑白,活像個山姥。家裡怎麼有山姥?桃子一驚,不久便哈哈大笑起來,癱坐在椅子上。

 

把連日陰雨當做藉口,頭髮不梳、儀容不整,那個一頭斑白亂髮的女人,其實就是倒映在凸窗上的自己。桃子的笑聲在靜謐的屋內迴盪,接著她開朗地自言自語,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笑。

 

「真的有山姥喔,她就在這裡。現代的山姥才不是住在遠離人煙的荒郊野外,而是靜靜地住在過去的新興住宅區。山姥是大母神的下一個型態。什麼是大母神?就是明明小心翼翼養育孩子,卻害怕自己吞食寶貝子女的母親。」大概是啤酒喝多了吧,不知怎的,桃子的語氣活像在演講。

 

她又喝了一大口。

 

直美,妳在聽嗎?

 

直美,妳認為媽媽將錢交給陌生男子,是因為偏愛正司。但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直美。

 

如果我說是為了贖罪,妳會驚訝嗎?

 

直美,媽媽覺得自己把正司人生的樂趣一把搶走了。我無法不這麼想。不只是我,許多母親二話不說就付錢,是因為她們將重心全放在兒子身上,並認為兒子對生命感到空虛全是自己的責任。母親這個身分,跟了我們一輩子。

 

我們只能永遠當個母親。

 

直美,我認為每個母親都應該不斷告訴自己:

 

沒有哪個孩子比自己更重要。沒有哪個孩子比自己更重要。

 

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自己去做。道理很簡單。不能把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不能以期待之名,行束縛之實。

 

她又喝起第二罐啤酒。不知怎的,喝酒總是使她心情暢快。

 

本文節錄:《我啊,走自己的路》一書

作者:若竹千佐子

譯者:林佩瑾

出版:圓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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