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基隆的某些區域仍不敵潮流、黯淡退場,但這個倚山依海的城市,卻挺立地比以往還自在,用自己的方式,召回曾經遠行的人潮,以文化和故事填補街道巷弄落寞的遺憾。這一次,Anke邀請到生長於基隆的雨港女兒鄭栗兒作家,與讀者分享一段你也曾經經過的一隅基隆風景、你曾經聽過的一段道地故事。從這些線索中,我們重新吸納關於基隆新舊的氣息,循著文字圖片,想像漫步。
Anke:你記憶中的基隆是座什麼樣的城市?
鄭栗兒(後稱:鄭):基隆是一個多雨潮濕的城市,是一個與山與海合體的城市,是一個充滿舊式人情風俗的城市,基隆更是一個小吃美食城市,但也是一個很難更改的城市。
多雨潮濕,是它地處台灣東北角頂端的地理位置關係,而且港口就在市中心,當東北季風來襲或是春雨霏霏之際,都是雨勢驚人的時候。所以基隆人必備的雨傘就很重要,比如我就不會攜帶摺疊傘,因為風雨一大時,根本就抵擋不住,我一定是準備那種長傘,最好是傘骨還有一個厚底墊,如果沒下雨,平常走路、爬山時可當做拐杖。
基隆人是很會走路、爬山的,我們有兩種與海洋接近的方式,一是去海邊,直接跳到海水裡,游泳、浮潛、玩水……,或是濱海步道健走、跑步;另一是到山上遠眺海洋,基隆市區狹促,周圍環繞綿延的丘陵,這些小山群連結一起,從中山區可以連到安樂區、七堵區……。從小,我們的學校都在山上,從小學到國中,我連爬了九年的山階去學校,只是換不同的山而已,那時候也沒覺得什麼,現在想想,真的是一種鍛鍊。基隆人很喜歡運動,去街上逛逛,週末爬個小山,去海邊走路,都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環。
此外,基隆保留許多閩南漳州、泉州及日據時代的生活型態,比如民間信仰、廟會、祭典,還有飲食、委託行舶來品、咖啡館文化……,我小時候最喜歡拜拜,不僅是一年三節的拜拜,最盛大的中元普渡更是我們年度盛事。基隆人在中元祭農曆七月整個月分都處於一種亢奮狀態,從農曆七月初一鬼門關開到七月三十關門,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拜拜,沿街騎樓都是一桌桌祭品供奉,好像大串連一樣,來到農曆十四晚上的迎水燈遊行就是最高潮的一刻,我們基隆小孩幾乎都有參加過遊行的經驗,近年更多了文化元素,我希望基隆中元祭能成為代表台灣的文化象徵,就像京都的祇園祭。
基隆的小吃美食,就不必多說了,我曾和朋友談到,基隆人的嘴其實很挑的,魚貨海鮮若不新鮮,一嚐便知,即使吃什麼小吃也講究的,像我舅舅連在生病時,都指定要吃阿本家的燒賣。我們到別的城市吃小吃,也總會拿來跟基隆PK一下,小吃當然以廟口夜市為最主要集結地,但散置在全城各處的五十年以上老店家也不遑多讓,各人都有一張口袋名單,所以基隆人不愁沒地方吃,早餐、下午茶、消夜,甚至深夜食堂比比皆是。
而我說基隆是很難更改的城市,主要是城市景觀很難有新貌,市區腹地太小,老樓老房太多,都更不易,只能藉由火車站南遷更新,帶動中山一二路周圍的改觀。但我曾在《基隆的氣味》說過,一個城市不在於舊,而是保持乾淨、整齊,靠海的樓宇能夠更新外牆,也可以整排打上燈光,創造視覺效果,不一定要變成高樓大廈。
像函館也是一個港口城市,但市容很整潔,即使冬天的風雪冷冽,也讓人感覺別有風味。
Anke:請跟我們聊聊你在基隆印象最深刻的年份(時期)。
鄭:在越戰時期(1955年-1975年)的1965年11月14日美果與北越正式衝突之後,大量美軍進駐越南,美軍第6、7艦隊也在基隆進出,度假或補給……,在此時期,基隆也有很不一樣的感覺,那時我差不多國小、國中年紀,市區經常有黑人與白人美國大兵四處遊蕩,因應這個時勢,街上開了好多間酒吧,當時委託行也很熱門,充斥各種流行的洋貨,第一手在公園頂的委託行街都可以找到,咖啡館也有好幾家,是很日式咖啡館的感覺。
越戰結束後,美國大兵離開後,就少了這些外國臉孔,但感覺那段時間,基隆滿熱鬧的。各式各樣的外國船員和美國大兵們,現在的外國人都是搭國際郵輪來的觀光客。
Anke:在台灣,「懷舊」突然成為一種新的城市賣點,你認為基隆在這個部分有什麼優勢?
鄭:基隆不欠缺的是懷舊,因為一直在延續舊有的,再加上新的時代元素,雖然一些行業沒落了,像是理貨行、報關行、委託行……,但本來基隆人在台北工作就是很正常的事,所以產業的改變所造成的影響,我個人覺得並不大。
基隆舊有的是什麼呢?我們常開玩笑說,基隆連路上的一個坑洞都是五十年以上的歷史。我想,基隆最有趣的應該是延續過去的市井小民生活方式,比如廟口小吃文化、三大廟宇的民間信仰、中元祭、崁仔頂海鮮批發漁市、仁愛市場,有點臭魚腥味的海港、基隆市鳥老鷹、擁有最美風景的砲台……。這些我們熟悉的環境與人事物,有一種獨一無二的親切感,使我們就算去到大城市台北、上海、東京、香港、首爾、新加坡……,回到基隆後,也總是有回家的感覺,在家就是一種舒服、放鬆、不拘小節。
但對外地人來說,基隆的溼黏,還有髒亂,就不知道接受度如何了。如果你用很表面的方式去看基隆,你真的會錯過它的趣味感──週末夜,在孝三路的豬肝腸,和友人吃著海鮮與熱炒,或者平時買完菜後,在仁愛市場坐下來吃一碗鹹湯圓(我媽媽那一代的基隆歐巴桑最喜歡逛完委託行,再來這吃碗當做下午點心,逛完街後再回家做晚飯),晚點也可以在樓上的居酒屋吃生魚壽司,再加尾滷香魚……。
Anke:目前,基隆市政府著手整頓港口東西兩岸,期待還原山海城的風光與魅力,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鄭:早先基隆是很美的,在日治時代,有人來到基隆,覺得彷若置身於歐洲。那時很多的巴洛克式建築,像現在義一路14號的星巴克門市比比皆是。日本人做事是比較用心,比如考量到基隆的雨勢驚人,所以建築材質都會考慮排水、耐髒及呼吸等,所以老建築除了門窗緊密度不夠外,整體外形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當然,台灣的房屋建築真的太後現代了,而讓城市的市容呈現雜亂無序的樣貌,基隆也一樣,如果要發展郵輪觀光,讓基隆成為觀光港,就一定要著手東、西岸的整頓,擺脫「悲情」城市的淒涼感,下雨已經夠狼狽了,如果還不夠明亮、開朗,就真的很淒慘,整頓必須要整體的概念,硬體與軟體兼具,不要東一塊、西一塊,到後來又淪為政績宣傳。建議可以有防雨的玻璃長廊或玻璃屋的主景,和雨港相互襯托,也能呈現這個城市的特色。我個人最受不了的是,一些公共橋樑及牆面、遮雨棚為什麼一定要粉刷成藍色,或是彩繪,為什麼不讓青苔與地衣,自然去形成一個風景,而且那種刺眼的藍經過長年雨水之後,就更加慘不忍睹。真的很希望有一個城市規劃師給我們基隆嶄新的國際港口面貌,我個人很期待並支持。
Anke:你認為基隆最獨特的地方除了地理位置,還有什麼?
鄭:基隆有許多獨一無二的,廟口小吃是很多人認為的,但我極力推薦長期被忽略的「基隆海港文化」,半夜開場的「崁仔頂批發漁市」就是從基隆第一條街開始發展,最早崁仔頂的魚貨買賣,丟棄的腐魚隨旭川河流至港口,形成至今仍盤旋不已的「老鷹飛行」;「陽明海運」(現為陽明海洋文化藝術館)則見證著基隆港的開發與起伏,1915年5月4日興建的「歷史樣式」建築,屬日本郵船株式會社,對於基隆航運地位具有特殊的指標意義。再者是「西岸碼頭工人小吃」,中山一、二路沿途的碼頭,是我父親每日騎腳踏車上班之處,我父親經營理貨行,負責碼頭貨運工作。中山一、二路至流浪頭一帶有很多小吃店,沙茶咖哩牛肉麵、烏龍麵、肉圓、四神湯……是碼頭工人的最愛,仙洞附近的俞家鮮魚湯半夜一兩點開賣,也是為了服務這些辛苦的工人們。還有最重要的「大船入港」,我記得小時候,許多外地人第一次來基隆港,就喜歡站在港口欣賞輪船,還說著:「來基隆看大船放尿。」現在貨輪少了,郵輪卻是基隆港最美的風景,除了常駐的麗星郵輪、公主號,還有水手號……,最多時候一天有五艘郵輪停泊在港口。而且你不必跑到很遠的碼頭邊上,只要站在最繁華的基隆市區及海洋廣場,就能一睹盛況。
Anke:身為基隆人你認為最驕傲的地方為何?
鄭:你有看見今天下雨嗎?整個港口,整個基隆都是好大的雨,全身都溼透了,這是秋冬天東北季風來臨時,真正雨港的「盛況」,然後無視風雨繼續行走街上的這種基隆人的勇氣,「應該是習慣了吧!」住在新竹的外甥對我說,我笑了。
我發現真正的基隆人有一種浪漫特質,有一種走向世界,卻能回歸平淡的生活態度,基隆人是很能享受日常生活的,又能到世界各地流浪。基隆人的浪漫來自海洋,來自風,來自雨,我們很習慣和風雨共處,也在風雨中發掘美,發掘人生意境,且自我解嘲一番。
又比如說,我那個年代許多基隆小孩都有一個閣樓童年的經驗,閣樓是一個造夢處,我們也在彼此閣樓一起玩耍、遊樂,許多的自然元素和環境條件都使我們成為一個多愁善感或富有想像力的孩子,從小看著輪船,總幻想長大搭著輪船去世界去遠方,所以做為基隆人的本身,就是讓我最驕傲的,因為這個城市養成了我的生命態度,即使在風雨中,也超越風雨,而接受風雨、欣賞風雨。
老基隆的故事透過鄭栗兒地溫柔敘述,彷彿走入作家探索自我的旅程。在山巷穿尋、海濱眺望的路上,我們也隨著文字踏上基隆老故事的美好當中,期待在故事裡,找到一段呼應靈魂的片刻。
而除了老故事之外,你知道對鄭栗兒來說,基隆什麼地方才是她心中的「文化地景」嗎?在下一篇,鄭栗兒要以基隆文化為切入,帶領Anke讀者,一同走入雨都與港都的山海文化之中,喚起你也許忽略、藏於基隆的那些細節。
撰文/Qbee、圖片提供/鄭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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